补遗章03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07-31 11:27:00

“记住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要不是经过这么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奇奇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祷告吧。我去为您求情.”

说完这话,老人便出去了。

奇奇科夫已经不哭,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安静了下来。他最终说:“不,够啦!得过另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扎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中想道:“怎么?怎能使惨淡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呀!

我把它抵押出去,用得来的钱买庄园.我要变成一个地主,因为那时可以做许多好事.“他在戈布罗若格洛家做客时那种感受在他心里复苏了,主人在暖人的烛光中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如何卓有成效地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农村美丽了,好象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似的.”我们消磨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该再游手好闲了!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手边,我们却要到天边去找。即使在偏僻乡村劳动,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确实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劳动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老老实实地劳作,以便也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果真无所作为啦?

我有管理才能嘛,我既能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清楚地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执行的.“

他非常向往离开喧嚣的城市,离开人由于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诱惑,去过勤劳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种种不愉悦,要是能把他放出去,哪怕返还他一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的这惨重的一课。可是……他这肮脏小屋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官员。来的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他是个享乐主义者,为人勇猛,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心眼多。战争时期,此人是能够创造出奇迹来的:假如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过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边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适得其所.若有用武之地,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由于没有用武之地,他便拼命胡作非为起来.令人无法理解!

他对同事很好,从来不出卖任何人,而且说到做到;但是他却把上司看得跟敌人炮台一样,非要利用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备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以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害怕:一切都可补救。我们都要为您出力,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够了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奇奇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完全无罪.”

“一点儿不错!您还会得到对损伤的赔偿.”

“还有对酬劳?……”

“一共三万.全在这里面了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恰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如今一切全被查封了……“

“一个小时以后,您会全收到。击掌为定好吗?”

奇奇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跳起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的朋友委托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稳和冷静.”

奇奇科夫心想:“嗯!我明白,那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奇奇科夫剩下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话: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损。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人去把岗哨骂了一顿,说他们警惕性不高,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仅把小红木箱而且把能使奇奇科夫声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起来,包成一包儿,加了封印,连同奇奇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派一个哨兵立刻给奇奇科夫送去,因此奇奇科夫不仅得到了文件,而且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软弱的身体.东西这么迅速送到,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极大地受到鼓舞.晚场剧呀,他所追逐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农村的普通生活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景象又显得灿烂辉煌了……啊,这才是生活呢!

这时各级法院开始了一件规模宏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在不停动着,足智多谋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劳动起来,象些画家似地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象一个隐身的魔法师在暗中控制整个机器;在人们明了过来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搞得蒙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表现得空前的英勇和大胆。他探听到被捉住的那个女人看押在什么地方以后,便直奔那个地方,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使得卫兵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你在这儿站了好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要派你去做。我告诉队长叫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家来,为了不牵涉别人、不露马脚,便立即把自己扮成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下凡也认不出他来。他到奇奇科夫家里顺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个颇“能干”的官吏,自己便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而来:“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把这班岗站完.”把那个卫兵背下来,他自己就拿枪站起岗来.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这时原先那个婆娘就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的婆娘。原先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那么隐秘,甚至事后也没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施展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在写对省长的密告;使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对他的秘告;使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加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向他请教。结果便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见过天日的事情,甚至也出现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丑闻秘史搅成了一团,都跟奇奇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错到了一起,结果使得人们无法搞清楚这两类事件中究竟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送到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也看不明白。有个绝顶聪慧能干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一些弄出精神病来:他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来。公爵这时又被其他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愉快。本省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被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什么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离间说出现了敌基督,这个敌基督连死人也不让得到安宁,在到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作起孽来,在捉拿敌基督的幌子下把不是敌基督的人也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有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蜚语,说有一天农夫要穿上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要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便什么捐税也不交了。所以便需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情极糟.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让他进来.”

老人进来了.“瞧您的奇奇科夫!

您曾经看护过他.如今他的事已败露,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肯干.“

“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不大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

这种勾当应该罚以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可决不是替奇奇科夫求情。可此案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吗,我们已经捉住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当您的面审询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把那个女人带上来。

穆拉佐夫没有作声.“一桩最卑鄙的勾当!

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加省长也卷进去了.他不应当跟小偷和懒汉混到一起!“公爵忿怒地说.”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也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啊。一个有钱的老太太死了,临死又没有做出聪明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凑过来,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为什么要搞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也没有,全是坏蛋!”

“大人,又有谁十全十美呢?

本市的官员都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很通业务,人哪儿能没点儿过错呢.“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爱替效种坏蛋辩护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所称坏蛋的人是谁,可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的坏事有一半是因为粗鲁无知造成的,您怎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极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道。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穆拉佐夫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跟叛国一样!

……“

“我不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假如一个青年人由于年少无知、受骗上当而被判得跟首犯一样,那能说判刑公正吗?

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跟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是不同的嘛.“

“看在上帝面上……”公爵带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说,“关于此案,您知道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前不久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不知道的情况。虽然确实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使另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依据自己的浅薄见识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时,手下有许多办事人员,各种人都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留心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不冷静地分析全部情况,张嘴就喊,只能把人吓坏,决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如象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请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怨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官员,拿着公文包恭敬地站在旁边.在他那年轻的尚稚嫩的脸上浮现着思虑、操劳的神情.看得出来,指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不无道理的.他是为数不多conamore办事的人中间的一个。他既不渴望升官发财,也不指派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因为他深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目标。观察、分析每个局部情况,抓住最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这就是他的工作。要是案情在他面前终于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揭露出来,使他觉得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表述清楚,使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通宵达旦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厚的.可以说,学生弄懂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思想的真谛,也不能象他弄清了一个最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

“……饥荒地区的粮食。对这些,我比官员们清楚;我要亲自去调查一下,看看谁需要什么。要是大人允许的话,我想也跟分离派教徒们谈谈.他们爱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交心.这样我说不定能帮助用和平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您的钱,我不拿,因为,在人们纷纷饿死的时候考虑个人发财是无耻的.我有储备的粮食;我刚才还往西伯利亚发运过,明年夏季以前还会争来.”

“对您的这种效力,只有上帝才能给您报答,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句话也不跟您说了,由于您自己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感激之情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来.不过,请允许我就您那桩请求说一句。请您自己谈谈:我有权把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吗?宽恕这些坏蛋,从我这方面来看,是公平的吗?”

“大人,实在不宜这样称呼这些人,而且其中有许多人是极其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有时一个人表面看来罪恶深极,可是细一分析,他竟然连过错也没有.”

“不过要是我不了了之,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其中有些人事后会更加放肆,甚至会说是他们恐吓的结果。他们会先不尊重……“

“大人,请允许我提一个办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让他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把您的处境就象现在对我讲的这样告诉他们,问问他们:假如处在您的位置,他们每个人会怎么办?”

“您认为他们除了玩花样捞钱以外能理解高尚的动机吗?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不这么想,大人。俄国人,即使是坏人,还是有正义感的。难道他们是犹太人,不是俄国人吗?不,大人,您丝毫不必修饰自己的心迹。您把在我面前讲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他们不是骂您官迷、骄傲、别人的任何话都听不进、刚愎自用吗?

那就让他们把实际情况全都看清楚好啦.您担忧什么?您的事业是正义的呀。您跟他们谈话,就当成是在上帝面前忏悔.“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呻吟着说,“这件事容我再考虑一下,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那么奇奇科夫呢,大人,您通知放他吧.”

“请告诉那个奇奇科夫,要他快滚,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本来是永远也不想饶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辞别出来,直奔奇奇科夫而来。他见到奇奇科夫时,奇奇科夫已心情舒畅,在若无其事地用午餐,那午餐是相当考究的,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厨师做的,装在瓷提盒里送来的。一交谈,老人就发现,奇奇科夫已跟哪个足智多谋的官员谈过了。他甚至看出精于此道的法律顾问已背地里插手。他说:“请听我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给您带来了自由,但有一个条件:您要马上离开本市.把您的东西收拾收拾,立即动身,一刻也不要耽误,因为还有更糟的情况会发生。我知道有人正在教唆您;所以我偷偷地告诉您,有个案子即将破获,任何力量也救不了啦.那人当然愿意把别人都拽进去,这样他就不会寂寞了,而且罪责还可以平摊。我的建议不是儿戏。真的,不要舍不得财产;为了财产,人们又争吵又拼命,好象在这个尘世上真能营造起幸福生活似的,毫不考虑另一种生活。相信我,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人们置精神财富于不顾,为了小利益就你争我夺互相厮杀的时候,幸福的物质生活也是建立不起来的。终究有一天全民族每个人都饥饿和贫穷的时代会到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么说,皮囊是依仗于灵魂的。怎能指望一切都正常呢!不要去想死农奴了,想想自己的灵魂吧,愿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条路!我明天也要离开此地了。赶紧走吧!不然,您会倒霉的.”

老人说完了这番话就走了。奇奇科夫思考起来。生命的意义又显得举足轻重。他说了一句:“穆拉佐夫说得对,应该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走出了监狱。一个卫兵跟在后边给他提着小红木箱,另一个给他拿着装内衣的箱子。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看到老爷释放出狱,高兴得什么似的.“喂,亲爱的,”奇奇科夫亲切地招呼他们说,“必须赶快收拾东西到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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