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聊些别的 一

作者:周嘉宁    更新时间:2014-05-26 08:52:05

她被天扬的电话吵醒。她在窗帘罩着的昏暗里看着手机屏幕闪着闪着便暗了,于是干脆转了个身,却也无法再睡,只好在空调的嗡嗡声里睁着眼睛。然而没有什么可想的,这两个月来,安眠药除了毁掉了她的白昼,还顺带毁了她的梦境,她再没有做过梦,就连曾经压顶的绝望感都荡然无存。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那些久未见面的朋友从昨晚到今天大概都在谈论这桩事。大澍昨晚获了个重要的大奖,连她这样已经差不多断了与外界通路的人都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消息,可见丰厚的奖金及随之带来的声名足以让其他心怀叵测的同行们心碎。他是天扬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常年合作的作者,所以她知道天扬想在电话里说什么。然而他凭什么就那么确定她没有心碎的感觉。

我有么。她问自己。

电话又急促地响了两次。这段时间里他发来的短消息里带着越来越多的惊叹号,如一个个在头顶炸响的雷,她连这些都渐渐习惯了。上个月他们在楼下的咖啡馆喝过最后一次酒,但是他们可交谈的话题越来越少,于是只好枯坐着,静默。窗外走过去的人有时会扭过头来往里面望望,而他们坐在明亮的地方,只有玻璃里自己的反光,以及时光从耳边飞逝的声音,嗖嗖,嗖嗖。

“你得找到一个好故事。”他突然挥挥手,大声说。把吧台后面正在看报纸的露露惊得抬起头来,扫过他们一眼。

她没有吱声,这句话她听了足有十年。最初他还常常在之后加上一句,如果你有了一个好故事,那下一本书你就能卖上十万。他这么说的时候曾有过发自内心的骄傲,眼里也有动人的光芒。而现在无所谓了,卖上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先于她功成名就,他白色宝马车两侧的擦痕已经因为上了年岁而生锈了。这句话如今说来再没有激励她的意思,只不过是他的口头禅。别人给了他好的故事,他从中获益,大赚一票,之后就成了炫耀的资本。他与那些刚刚开始冒头的年轻作者们喝酒,也总是用这句话做开场白。他学会了控制谈话的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停顿,什么时候该拔高声音。未谙世事又野心勃勃的追随者的目光是他所需要的,她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在他面前也从不掩饰,他们为此争执不休,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谁都没有赢过谁。

“可是。”她从没能把话说完,就会被他打断。

“每个好作家都在挖空心思找一个好故事。你知道什么叫好故事么?”他看着她。他年纪大了,酒量差得没边,很快就喝多了,“你告诉我一个你喜欢的故事。”

她有些发慌,右手不自觉地撕左手食指上的一根肉刺。他每次都问她相同的问题,然后立刻就忘得干干净净。可能是因为他每次都会喝多,如他自己所说,过度的酒精毁了他曾经的好记忆。但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对任何回答感兴趣,他对整个世界兴趣全无。或许他过去曾是个猎手,但他的猎物反而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如今的兴致勃勃都是假象。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她小声说,

“海明威?”他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摇摇头说,“你可不能跟他比,没有人能跟他比。”他真的醉了,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你写的那些故事永远只能打动一小部分的人,那些女人,她们都是与你一样的弱者。你知道那些伟大的作家是怎么样的么?海明威,他能打动所有人,男人,女人,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你这样的人是绝大多数的存在?”

“这不是我该思考的问题,你是作家,可是你对他人漠不关心。”

“你不该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不。是你的世界太小,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悯。”

“悲悯?我只是不关心地沟油。”

“那你关心什么?”

“人,人本身的样子,人的心。”

“人。日常生活。哼哼。”


他的冷笑再次激怒了她,她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摆摆手,把脸垂落在阴影里。其实她早就放弃了与他的争辩。她也曾为了他这样的话拍过桌子,摔过酒杯,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巴掌就要煽在他的脸上。有几回她因此而忍不住坐在他的对面呜咽起来,他有些诧异,他对于绝望的情绪全无理解,却也勉为其难地说了几句温柔的话,因此她又立刻原谅了他。而奇怪的是,不管世界如何真正日新月异地变幻,他们的交谈永远是这些内容,他们因为相同反复的东西愤怒,伤感。多年来,他们谁都没有愿意往前进一步或者往后退一步。不过她早就发现她憋了一口气,而她那颗并不显山露水的好胜心对抗着的永远是虚无,这让她毫无胜算可言。

他俩之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他恰灭一个烟头,她又点起一根来。旁边隔了几张桌子的地方还坐着一对客人,另外一对男女,他们也没有说话。女人专心吃着面前一盆因为放了时间太久而开始淌水的色拉,男人没有点食物,他无疑有些无所事事,却也没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时望着窗外,或者仔细研读黑板上每道食物的名字。


“他们一定结婚很久了。”她凑过去轻声对他说。

“什么?”他抬起眼来望着她,她重复了一遍,他又扭头望望他们。他动作幅度很大,椅子嘎吱响了一声,她担心他们会听到,而他们显然对自身之外的一切包括彼此都丝毫不感兴趣。

“恋爱中的人或者不够熟悉的人都是害怕沉默的,他们不得不用语言去填满所有的空档。着急袒露自己,唯恐对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是么?”

“哦。”他没有回应,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化在冰块里的威士忌,起身买单。她也抓起衣服跟在他身后。酒精使他一只脚踏进了梦里,但就他的年纪来说,他看起来还不错。多年来他保持克制的生活,除了喝酒之外,一切都算得上清敛。好胜心使他就连本性的欲望都想征服。他曾经非常强壮,现在瘦削下来,却依然能够从衬衫妥帖的形状揣测肩膀有力流畅的线条。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陪他站在门口的马路上喊车,常常不是那么容易喊到车,他们不得不一起站一会儿。她心里总是犹豫要不要请他上楼去喝杯茶,她的家只不过隔开半条马路而已,有几回她确实已经事先打扫过房间,并且试图用他的目光来审视这间房间。她不确定他是否也有同样的犹豫,尽管她注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以及他衬衫皱摺的细微变化。不过他俩因为各自不同方式的骄傲感而从未真正开过口。

而此刻这些心理活动早就荡然无存,不完全是因为她正在走向那个衰老的加速点。她有些担心绝经期会提早到来,性仍然在折磨着她,但是时间早就消磨了她对他的幻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还能一起坐在干净明亮的地方喝一杯夜酒。


昨晚在知道自己面对文档无以为继以后,她独自去楼下的咖啡馆喝了杯酒。时间有些晚,临近打烊,里面只有两个在温习作业的大学生。两个月前,连这儿都开始禁烟,于是她坐在门口的露天座里。桌子上放着叠之前客人留下来的报纸,她随手翻翻就看到了大澍的那则新闻。

她的心脏猛跳,几乎衰竭。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其实现在已经算是晚了。在被用作题目的大照片里,大澍穿着天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得恰到好处,隔着镜头都能够感到眼神里笔直的侵犯。他尽力表现得谦逊,却难掩男人在凯旋以后惯有的表情。糟糕的是,尽管此刻她握着报纸的双手都开始发抖,却不得不承认向来只有狂妄的男人才能吸引她。她爱他们的洋洋得意和与之俱来的冷酷无情。


多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天扬组织的饭局上。他的目光毫不迟疑地在她身上打量。那会儿她依然有对小说的狂热,她羡慕男性思维的生机勃勃,以及那部分她不能描述,但又确知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那东西充满动物性,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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