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终究要把唇上的软须剃去了。
这软须虽黑,却是茸茸的柔柔的,没经过锋刃的打磨,缱绕情丝,尚未变成铁石心肠。
我取出一把友人送的从未启用过的电动剃须刀给他。他接过的刹那间,似乎有些凝滞,又有点庄重,好像接过用来歃血为盟的小刀似的。他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动刀。这把新剃须刀“雷声大,雨点小”,嗡嗡嗡在嘴唇上下绕了几圈,黑色一点未见减少。他朝我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好像又有点庆幸。我说,你按得太轻了,而且要迎着胡须朝上推。我拿过剃须刀在自己的脸上示范了一下。新刀的锋刃很锐利,我又一下子推得太重,嘴角带出一丝血来。他有些惊惶,我又给他作了解释,他才犹豫地接过剃须刀去。这回,童男须终于从他唇上、颏下被刮去了,露出经过清理打磨的光滑的皮肤,看不出一点须根的影子。
我忽然想起,卅年前,当我有剃须的需求时,每为两件事所苦,第一是剃须刀片很容易变钝,而变钝的刀片剃须不爽,割肉很快。第二是听人说胡须剃一回硬一点,又长得快一点,结果要天天剃须,而刚剃过下巴也是青青的像皮蛋,摸上去像板刷。后来,有个同学告诉我,他家隔壁的爷叔,最近借到一把外国的电动剃须刀。用这家伙在嘴上刮一遍,从此寸草不长,据说毛主席就用过这东西。于是,一把电动剃须刀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奢侈品,仅次于手表,因为手表在当时是社会公认的财富的标记。如今儿子一上来就用剃须刀开剪,还嫌这嫌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更大一层的幸福,是我学剃须时,没有父亲在旁关心、指导。这一重抱憾,是儿子无论如何难以体会到的,我也不希望他有这一重体验,不说也罢。
上午剃了须,下午他特地跑来对我说:“感觉有点不适应,嘴唇上好像空空的。”隔了一会,又说:“为什么要把胡须剃去呢?”
当年,我对胡须也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说理由不明,是因为这种留恋,并非出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观念,况且,留小胡子是阿飞形象、资产阶级思想,会惹祸的。所以,我一直推迟、延宕这童男剃。只要未经童男这一剃,唇上长着的终究还是黑一点长一点的汗毛,而不是胡须。我清楚地记得,是在一次理发结束时,被执刀的师傅在刮鬓脚时,顺手两三下把唇上的黑毛给带去的。我很惊讶,怎么刮胡须不用躺下来,捂上热毛巾,涂过肥皂水,再细细刮去?师傅说,你这点软毛用得着这样吗?
我的童男剃虽没有郑重其事的仪式,然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长黑汗毛视之,必须用剃刀清除之,这意味着男人一个时期的结束,另一个时期的开始。
儿子血气浓,眉毛又粗又浓,头发根根直竖,一年前唇上已黑压压一片很可观。以我的经验,我建议他把童男剃推延到高中毕业拍集体照的前夕,这一天转眼也到了。
为什么要剃须?或者,剃须是,还是留须是?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彼也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在当前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剃须,则意味着一个男子表示愿意遵从社会规范,修正、节制自我的欲求。这是自然人向社会人过渡的一步重要的台阶。自然人不是自然而然能长成一个社会人的,但自然人必须成为一个社会人,才能在社会中如鱼得水。与其夸大自然人与社会人的对立,还不如在转变过程中予以顺势利导。这就是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是教育的责任。
所以,我对儿子一笑,说:“你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