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奇景,在农场四年里,我只见过一次。
奇景只是对我而言,并不像峨嵋的佛光,或者二百多年一遇的日环食,是举世公认的。但日环食再稀奇,却有无数的人同时瞻仰到,包括我才上幼儿园的儿子。而这样的景象,我一直希望全世界只有我一人有幸看见。
这是冬天一个极普通的下午。崇明岛的冬天,这样的天气太多了。既不放晴,又不下雨,天空均匀地涂着一层薄薄的云膜,要费心寻找,才能找到太阳——一个油迹似的光晕。阳光透过云膜,把大气层染成新鲜鸡蛋似的颜色,表面似乎还蒙着层粉质的白霜。我在四面望不到头的黑褐色的旷野里行走,蛋壳黄色的苍穹压在我的头顶上。苍穹压顶,并不是天低云垂,给我以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像雷雨前那样;天上看不出有云团,说“压”,是因为我的眼球不敢往上抬。我的内耳平衡器有毛病。在大自然里,我发现只要受冷,眼球就不能随便往上抬。这种天气我本不该出门,焐在被窝里读书,我又带了一旅行袋的好书下来。但是,难得一个场休日,不出来走走总觉得是白白浪费了。如今,许多人还是愿意在节假日出门旅游,花钱到路上买罪受;但与我那时靠两条腿在西北风中往返走五、六个小时相比,到底不及我悲壮。崇明的西北风,在天气预报只有“风力四到五级,阵风六级”的日子,你将铁往地上一戳,它也能吹得竹柄像洞箫似地发出呜呜的鬼叫。
风裹掖着我。不能说朔风呼啸,天地间充塞着风,风已经不是一阵一阵,而是无始无终的一片。阵发的呼啸已然化为持续的高频振荡。这声音不仅通过耳膜,而且通过脑神经渗透到你的体内。这种高频振荡有催眠作用。内和外的界限正在消失,我和风融为一体。整个人体只有小腿以下的部分让你感到最实在。每一步踏下去,脚底下硬梆梆的触觉反馈上来,使你不致忘记自己正指挥着两条腿搬动全身的重量往前走。不仅身上的绒线衫、厚绒球衫、海虎绒夹里的大衣像是镂空的,就是皮肉骨头也像是镂空的。现在你不敢作任何这样的想像,否则你将听到风把你的五脏六腑吹得呜呜直响。
我两眼平视,一心一意地赶路。一无遮拦的荒野,被一条条支渠与明沟隔成很宽很宽、长里见不到头的大田块。土被深翻过,鱼鳞似地一片盖着一片,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据说经过一冬的严冻,来春就会松酥。现在我和这些泥土一起在经冻。我挑过泥,知道这样一片“鳞”少说有一二百斤。机耕路边间隔着有几蓬发黄的枯草,它们是旷野脸颊上的泪痕。有了它们,雄浑无言的大自然暴露出纤弱的一面。我听见了大地深处的呜咽。
这时,在距我约二百米远处,有一个黑点,从右上方的天空中,向左下角斜着飘落。紧接着,几乎从右上方的同一点(我不敢抬眼细看)一个接一个的黑点,依次斜射而下,落成一条东西向的轴线。第一条线站满后,黑点在其后平行地排出第二条横线。接着第三条线、第四条线……一点接着一点,都是前一点着地,后一点从空中的同一位置射出,很快排成一个方阵。那么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简直不可思议!我们从小学起就练队列操,直到农场的民兵训练还是队列操,但要我们这么迅速整齐地列成方队,还未必能够做到。这一切,鸟儿在一二分钟里干净利落地完成,几百只鸟!我看不清鸟儿的体形、面目,只觉得它们都面对着我。我想它们大概是野鸭子。听说崇明岛上冬天有很多的野鸭子,有的老职工半夜到沟渠里去撒些拌了农药的稻谷,第二天凌晨往往能拎一两只回来。想不到成群的野鸭子是那么的训练有素,气势不凡。它们也许到田里觅食遗落的稻谷,但我不见它们移动位置。它们静静地匍伏着,好不容易才能将它们与黑土区分开来。天阴,能见度低,而我又戴着不够度数的近视眼镜。
我满怀着对它们的亲切感向前继续走着。这个寒风充塞的孤寂的世界因为它们的降临一下子变得生趣盎然。我想,如果我写诗的话,该怎么描绘这番景象。我大约向前走了六七十米,那只头鸟,突然踮起脚,翅膀一拍,斜着冲天而起,飞向空中那个点——那个刚才由此降落的点。其余的鸟,依着降落时的顺序,一只接一只地腾空,飞向那个点。飞到空中的黑点,随即排成“一”字队形,向着东方进发。不断腾空的黑点与空中逐渐延伸的队形,组成一个立体的倒“V”字。我目光追踪着这群飞鸟。只见它们飞了一段路,忽而又排成了“人”字形。大雁!我小学一年级就知道它们,没想到直至今天才有缘见到。但是,它们到崇明岛来干什么?这儿的冬天未必比北方暖。它们一定飞岔了道。我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抬头眺望了一阵。刚这么一想,立刻有一阵眩晕从天外向薄薄的脑壳袭来。我连忙低眉垂眼。大雁的去踪再不能关注了,但我觉得应该有所反应,这样也能排遣对眩晕的恐惧。我一下子强烈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曹植、李白那样的天才,我张开口只能对着一片昏昏沉睡的天空与莽原喊两声:“好!好极了!”我尽可以发疯似地狂吼乱唱,极目之处再没有一个人影。但我喊了两声已觉得足够了,觉得有些酸溜溜的怪味。我没想到喊“美”、“美极了”。“美”是个准违禁的字眼,我一点也没想到要用它来形容大自然的魅力。我使自己挺起胸,尽管这样风能够更自由地从大衣领口的窟窿往里灌。那些大雁(也许还是野鸭子)的出现应该是有某种意义的。唯其如此,那一幕情景就值得被记住,甚至值得被载入史册。我在书本里还没见到过对大雁的起落有这样的描绘。这比苏格兰王见到的蜘蛛织网要壮观得多。
余下的路程,我就觉得好对付多了。
我的阳历生日对应的西学星宿是天秤座。关于天秤座,一张贺年卡上这么写:
男性,天性仁慈、大方、忠心、有吸引力,有时很容易就生气,有时则非常有耐心。他们很不高兴琐屑的事和不公平。除了感情之外,其他方面似乎都很聪明。是天生的寻梦者,对自个儿脑中的小构想常欣欣自喜。
我不知道这些话对其他的天秤座男性是否确切,对我,则好像是百分之百。如果让我对自己的性格作一番描述,未必能有它那么全面与中肯。最绝的是“天生的寻梦者”,第一眼看到,我就像被一道光照亮。以后反复寻味,越来越觉得它可以成为我整个人格的概括,整个人生的写照。寻梦!知梦为何要寻,梦向何处去寻?个中的奥秘,匪夷所思,但我深深知道。
那些多年来一直在我心头列队起降的大雁或野鸭子,其实不就是个梦境?一个邂逅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