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霍桑    更新时间:2014-04-28 16:40:00

埃利斯顿与妻子离异不久——距今约摸四年以前——熟人们便发现他的生活笼罩了一层奇怪的阴沉气氛,就像那种灰蒙蒙的冷雾有时会悄悄窃走夏日的晨曦,种种症状令人大惑不解。不知究竟是身体不佳夺走了他的轻松活泼,还是心灵的创伤——这种创伤通常如此——正逐渐侵蚀他的精神,进而戕害他的肉体,而肉体总不过是精神的影子罢了。大家又从他已经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寻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为一手造成——也没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认为,这位一度才华横溢的朋友已处于神经失常的早期阶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预兆。另一些人预言他会有一次大病,然后日渐衰弱。从罗德里克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的确,人们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还有双手在胸口一顿乱抓——但是不同的听者对这种不吉利的话理解各各不同。什么东西会咬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呢?悲伤么?只是肉体病痛的侵害么?抑或是他不顾一切,时常濒于放荡的生活方式,虽未陷得很深,却已令他感到内疚,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种种猜度都可自圆其说。但还有一种设想不应隐瞒,不止一位寻欢作乐懒惰成性的老先生权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奥秘就在于消化不良!

与此同时,罗德里克好像也已觉察,怎么自己成了人们普遍好奇与闲话的对象。对这种众目睽睽或不论什么关注,他一概深恶痛绝。于是疏远了一切朋友,不仅人们的注视令他恐惧,不仅朋友的笑容让他害怕,就连圣洁的阳光,这上帝普照众生,传播爱心,光芒四射的面孔也令他恐怖。如今昏昏暮色对罗德里克·埃利斯顿都过于明亮,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选中的出门时光。倘若有谁能见到他,也只是巡夜人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到的他的身影。他沿街悄然而行,双手揪胸,仍在喃喃自语:“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么东西在咬他呢?

过了一阵儿,人人听说埃利斯顿求医成癖,专找那些横行城里名声聒噪的江湖医生,或那些老远为钱而来的家伙。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嘘,说治好了尊贵的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先生的病,他腹内的一条蛇已被驱除!此事凭借传单和脏兮兮的小册子传播得沸沸扬扬。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从藏身处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秘密昭然于众,可胸中的蛇并不曾弄出。这东西若非幻觉,依旧盘踞在活人体内的巢穴。江湖郎中的灵药不过骗局罢了,据认为,这是一种令人昏迷的麻醉剂,非但未将病人胸中可恶的蛇药死,还几乎断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完全恢复知觉,发现自己的不幸已成为全城人的话柄——远远超过昙花一现的新闻或轰动一时的恐怖事件——而同时,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个活东西在令人作呕地蠕动,还有不肯停歇的毒牙在咬他,似乎要同时满足食欲,并发泄恶毒的仇恨。

他唤来黑人老仆。此人在父亲家中长大,罗德里克尚在摇篮之中,他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奥!”罗德里克唤一声,又停一下,胳膊压在胸前,“人们在议论我什么呀,西皮奥?”

“先生!可怜的主人!人家说您胸膛里有条蛇。”老仆迟疑地回答。

“还有什么?”罗德里克可怕地瞪着他。

“没什么啦,主人,”西皮奥回答,“只说那大夫给您服了一种药粉,那蛇就跳了出来,掉到地板上。”

“不,不!”罗德里克自言自语,直摇头,双手更剧烈地压住胸口,“我觉得它还在,在咬我!咬我!”

打这次起,倒霉的人儿不再回避世人,宁愿强迫自己面对熟人生人的注意。因为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胸中的洞穴还不够深不够黑,不足以隐藏这个秘密,既使它对钻入其中的那个可恶魔鬼是个安全堡垒。更糟的是,这种对恶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渗透他个性的严重疾病的症状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自我主义者,不论那病来自精神还是肉体,不论它是罪孽还是忧伤,或只是某种无休止的疼痛所带来的尚能忍受的苦难,或生命中种种桎梏带来的危害。这类病人由于遭受折磨,自我感觉尤为敏锐,结果自我膨胀,不由得将自我呈现在所有偶而经过的路人面前。这能带来快感——许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将残废或溃烂的肢体,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过越丑恶,犯罪者越难阻止这罪过抬起它蛇一般的脑袋吓唬世人,因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过,深入于他们各自的本性。罗德里克·埃利斯顿不久之前还自视甚高,对凡人命运不屑一顾,如今却对这条耻辱的规律俯首帖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穷凶极恶的自我主义之象征,一切都得听命于它。而且他还日日夜夜宠惯它,对这个魔鬼全心全意长期供奉。

很快他的言行举止就令多数人视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说来也怪,他发作起来,还会因为与众不同而自鸣得意,以自己拥有双重人格,双重生命为荣。他似乎认为胸中的蛇是个神——当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狱之神——并因此居然名声大噪,神圣非常。不错,它是令人厌恶,却比立志欲夺的任何东西都称心得多。于是他将自己的痛苦王袍般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视那些五脏六腑之中不曾养育致命魔鬼的芸芸众生。然而,更多时候,人性还是维护着绝对统治。他表现得渴望与人交往,养成了终日闲逛街头的习惯,漫无目的,除非在他与世人之间建立一种兄弟情谊也称得上目的的话。以他倍受摧残的机智,他在每个人胸中寻找着自己的疾患。且不论他是否疯癫,对意志薄弱,道德过失与罪恶却具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令许多人认为他不但被毒蛇缠身,而且还恶魔附体,这恶魔将妖术传授于他,使他能辨出人类心中最丑恶的一切。

举个例子,他遇到一位对自己兄弟怀有仇恨长达三十年之久的人。从街头熙攘的人群中,罗德里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阴险的面孔——

“今天那蛇怎么样啦?”他会问,满脸挖苦的关切。

“蛇!”仇恨兄弟的人惊呼——“你什么意思?”

“那蛇!那蛇!它没咬你么?”罗德里克缠住不放。“今早本该祈祷的时候你却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兄弟的健康、财富和好名声,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兄弟的独生子挥霍放荡,它就高兴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还是高兴得直扭,你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灵与肉,把一切都变得既尖酸又苦涩么?这种蛇就是这样子。从我的亲身体会,我已了解了它们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儿?”受到罗德里克骚扰的人吼道,同时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为什么让这个疯子到处乱跑?”

“哈!哈!”罗德里克大笑,松开抓住那人的手。“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常以讥讽他人取乐,这种讥讽貌似轻松,其实蛇一般恶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经地问人家压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无恙。因为罗德里克认定,这位先生的蛇必属这一类无疑,既然这类蟒蛇胃口极大,足以一口吞下整个国家和全部宪法。另一回,他拦住一位抠门儿的老头。这老头财富如山却破衣烂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蓝外套,戴一顶褐色的帽子,蹬一双发霉的长靴,偷偷摸摸在城里乱转,搜括铜板,捡拾锈钉。罗德里克故作诚恳地端详这位可敬老头的肚皮,向他保证,他肚内的蛇是条铜斑蛇,是他成日价弄脏手指的大量破铜生出来的。又一回,他攻讦了一位满面酒色的家伙,告诉他他胸中区区几条蛇要比酒厂大酒桶内繁殖的大堆毒蛇恶毒得多。下一位有幸受到罗德里克光顾的是位负有盛名的牧师。此君当时碰巧参与一场神学大论战,其中人的愤怒倒大大超乎神的灵感。

“你已从圣酒中吞下了一条蛇。”罗德里克道。

“渎神的坏蛋!”牧师叱道,可还是偷偷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变态者,此人早年受挫,遂告退红尘,与人不相往来,终日抑郁不乐,或情绪激动,沉湎于无法挽回的往事。倘罗德里克的话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条蛇,终将此君与蛇一道折磨至死。注意到一对夫妻的家庭纠纷已恶名远扬,他安慰人家说,夫妻各自己将出没家室的蝰蛇放出胸中。有位满腔妒嫉的作家,对自己始终无法与之媲美的他人作品大加贬抑,罗德里克对他说,你的蛇是整个爬虫家族最粘滑最肮脏的,不过幸亏它咬人不疼。一个下流坯,脸皮三寸厚,问罗德里克他胸中是否有条蛇,他回答说有,就与从前折磨过哥德族的唐·罗德里戈①的蛇一模一样。他拉住一位美丽少女的手,忧伤地注视她的双眸,警告说,她温柔的胸怀中养育着一条最致命的蛇。数月之后,可怜的姑娘死于爱情与耻辱,世人才发现这些不吉利的话原来有道理。两位社交场上的冤家相互以女人恶毒的小刺攻击对方,被罗德里克点悟道,她俩各自的心都是一窝小蛇的巢穴,这些小蛇与大蛇的毒害相差无几。

①典出英国诗人罗伯特·骚赛(RobertSouthey,1774-1843)的无韵叙事诗“最后一位哥德人罗德里戈”(1814)。罗德里戈为西哥德人最后一位君王,奸污了朱利安伯爵的女儿弗洛琳达,伯爵遂招来摩尔人入侵西班牙,将罗德里戈赶下王位。

但是,似乎没比逮住一个心怀妒嫉者更让罗德里克开心的了。他说妒嫉就是一条硕大的绿蛇,浑身冰冷,除一种蛇外,任哪种蛇也没它咬人疼痛。

“那是种什么蛇呢?”一位无意听到的旁观者问。

问话者是个眉毛浓浓的家伙,目光鬼鬼祟祟,十二年来从未直视过任何人的面孔。此人品行暧昧——名声有污——但无人确切知道到底属何种性质,尽管城中男男女女飞短流长,种种猜测恶毒以极。直到最近,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实,他就是乔治·赫基默尔在希腊群岛某种特殊情况下遇到过的那位船长。

“哪种蛇咬起来最疼?”这人追问,但他好像迫不得已,而且结结巴巴,面无人色。

“干嘛问这个?”罗德里克回答,一脸不祥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听听!我的蛇在动啦!它认出了眼前的一条大蛇!”

接着,一些旁观者证实说,就听到一种嘶嘶声,分明来自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据说,船长的胸膛也传出嘶嘶的响应声,仿佛真有条蛇盘踞在那儿,被自家兄弟的召唤弄醒了。倘若确有这种声音,也八成是罗德里克心怀叵测练习口技的效果。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话——当成了人人致命的过失,隐藏的罪恶,不平静的良心等等的象征,毫不留情直刺人家最疼的痛处。咱们很可以想象,罗德里克便成了城里的瘟神。没人能躲开他——没人能抵挡他,一切最丑恶的真实,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与之较量一番,还迫使对手也这样做。人生一大奇特场景便是,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盖悲惨的现实,任它们不受打搅地埋在一大堆人与人交谈的肤浅话题之下!罗德里克竟敢打破世人竭力粉饰太平却又不肯放弃作恶的默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恶语相向的那些家伙当然有难兄难弟相助,保全面子。照罗德里克的高论,每个人胸中不是藏着一窝小蛇,就是一条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然而,全城都受不了这位新派福音使徒。几乎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纷纷要求,不准罗德里克再践踏公认的礼仪规矩,将自己胸中的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将体面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于是亲戚们出面干预,将他送入一家私人开办的疯人院。消息传开,人们发现,不少人走过街头时,神态安祥多了,也不再频频小心地捂住胸口。

然而,把罗德里克关起来,虽对城里人的安宁贡献不小,但对他本人却大为不利。孤独使他愈加忧伤,死气沉沉。他成日价与蛇交谈——真的,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谈话持续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为一方,尽管听众们不知所云,除了嘶嘶声之外没听到别的。看来也怪,受害者如今对折磨他的东西竟产生了一种感情,只是夹杂着最强烈的厌恶与恐惧,而且这种互不调和的情绪并不相互排斥。相反,还给予对方力量与锋芒。可怕的爱——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拥抱。二者一齐凝聚于那个钻入他肺腑,在那儿生长的生命之上。这东西以他的食物滋养自己,寄生于他的生命,与他亲密无间,如同他自己的心脏。然而却是一切造物中最丑陋的东西!但它正是一个病态天性的真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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