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霍桑    更新时间:2014-04-28 15:32:12

就朝那门走拢去,发觉人家连忙把门关严些,不过还留着条缝,够里头的女郎打量外头,却不暴露自己。罗宾只看到一眼绯红的裙子,和一只亮亮的眼睛,犹如月光在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上颤抖。

“‘美丽的小姐’——可以这么客客气气打声招呼,”聪明的小伙心想,“既然俺也不知道别的。”——“美丽可爱的小姐,打搅啦。能不能告俺一声,哪儿才能找到俺亲戚莫利纽克斯少校的家?”

罗宾的恳求令人动心,女郎觉得这英俊的乡下小伙没啥好怕的,就一把拉开门,走到月光下。这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雪白的脖颈,浑圆的胳膊,纤细的腰身,一条红裙给裙环撑得老大,就像站在一只气球上。这还不够,椭圆的脸蛋,非常漂亮,小小的帽子下面露出一头黑色的秀发,秋波流转的眸子透出狡黠的放荡,一下子就把罗宾给镇住了。

“莫利纽克斯少校就住在这儿。”美丽女郎道。

呀,转了这一夜,头回听到这么甜蜜的声音,好比银铃在风中叮咚响嘛。然而,他不由疑心这甜甜的声音说的可是真话。两头打量一番这条破街,再看看面前这幢房子,是座黑乎乎两层小楼,第二层比底层凸出一截。门口这间像个卖零碎的小铺。

“呣,真是的,运气不坏,”罗宾滑头地说,“俺的少校亲戚有这么漂亮的一位管家。不过,俺得麻烦他到门口来一下,乡下有人托俺给他捎了个口信,完事俺就好回客店去歇着。”

“不行,少校上床睡觉好一阵儿啦,”红裙子女郎道,“打搅他也没用,今晚他喝得太多。他可是个大好人,若把他亲戚从家门口打发走,那我可担当不起。你长得跟好老头一个样儿,敢打赌,你头上的帽子正是他下雨天戴的。而且他也有跟你这皮裤一样的衣裳。请进吧,我以他的名义真心欢迎你。”

说着,漂亮好客的女郎就拉住咱们这位英雄的手。那接触很轻,用力也温柔。罗宾从她眼里读出她未出口的意思。没想到细腰红裙女郎比这运动员似的乡下小伙力气还大,刚把犹犹豫豫的他拽到门口,邻居一张门开了,吓了少校的女管家一跳,丢下少校的亲戚立刻逃进家门不见了。一声响亮的呵欠之后,冒出一条汉子,活像派拉穆斯与西斯比①故事中的“月光”,手提一盏灯笼,多此一举地帮助他天上的姊妹照明。此人瞌睡昏昏走过来,朝罗宾转过一张蠢里蠢气的大脸盘,还扬扬手中一根带钉头的长棍子。“回家去,浪荡鬼,回家去!”守夜人一面说一面就快睡着了。“回家去,不然明儿早上就给你套足枷!”

①派拉穆斯与西斯比(PyramusandThisbe):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一对恋人。二人相约在一棵白桑树下见面,但西斯比被突然出现的一只狮子吓跑,丢掉了面纱。狮子的血染在这面纱上,后到的派拉穆斯以为情人已死,遂自杀。西斯比返回,发现情人死去,便用刀刺死自己。相传二人的血染红了桑树的果实,从此桑椹变为红色。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中有该故事的一段滑稽模仿。

“这话都听了两回了。”罗宾心里嘀咕,“但愿今晚就把俺弄到那儿去,免了俺找人的麻烦。”

话虽如此,青年还是本能地厌恶这个半夜三更维持秩序的家伙,便没向守夜人打听他的老问题。可人家一拐弯快不见了,他又决心抓住机会,急忙对守夜人的背影发一声大喊。

“喂,伙计!帮个忙,告诉俺俺亲戚莫利纽克斯少校家住哪儿好么?”

守夜人不予理睬,拐弯走了,但罗宾似乎听到荒凉的街上传来一阵睡意浓浓的笑声。这时,头顶一扇敞开的窗户也传来一阵好听的吃吃窃笑,抬头一看,发现一双快活的眼睛,一条浑圆的手臂在向他打招呼。须臾,又是一阵下楼梯的轻快脚步。但是好青年罗宾出身新英格兰牧师家庭,品行端正,而且聪明机灵,赶紧顶住诱惑,望风而逃。走投无路,他只好瞎奔乱闯,穿过小城,觉得自己被什么符咒镇住,正像有一回大冷的冬天,家乡的巫士害得三个人在要找的农舍二十步以内瞎转了一晚上。大街小巷尽在眼底,陌生,凄凉,几乎所有房屋都黑灯瞎火。不过,碰到两次一小群男人,其中有的外国人打扮,行色匆匆。两次人家都停脚跟他讲话,可惜并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他们哇哩哇啦几句外国话,罗宾半点儿也听不懂。见他答不上来,那伙人用明明白白的英文骂他一句,一窝蜂走了。最后,小伙子拿定主意敲敲每一张看样子可能住着他亲戚的屋门,相信坚持不懈准能打败一直与他作对的命运。决心已下,便从教堂的墙下走过,这堵墙位于两街的拐角。刚走近钟楼的黑影,劈面碰到一个大块头,裹着一领斗篷。此人大步流星,似有要紧事。但罗宾两手将橡木棍一横,将他正面拦住。

“站住,诚实的汉子,回答俺一个问题,”罗宾坚定地道,“立马告诉俺,俺亲戚莫利纽克斯少校家住哪儿?”

“管好你舌头,傻瓜,让我过去!”一个深沉生硬的声音回答。罗宾对这声音似曾相识。“让我过去,不然就把你揍趴下!”

“不,不,伙计!”罗宾扬起棍子,用大头直指那汉子裹住的面孔。“不,休想把俺当傻瓜。不给俺答复,就甭想过去。

俺亲戚莫利纽克斯少校家住哪儿?”

陌生人没打算硬冲过去,倒退一步,暴露在月光下,掀开遮挡面孔的斗篷,直瞪罗宾。

“在这儿呆一点钟,莫利纽克斯少校会从这儿路过。”他说。

看到说话人空前未有的面相,罗宾大吃一惊。那超出常人一倍的凸额头,那宽鼻梁,浓眉毛,火似的眼睛,都是先前在酒馆见过的,可这人脸色却发生了一个变化,确切地说是两个变化。一边脸红似火,另一边黑如夜。分界线就在鼻子正中央。一张从这只耳朵咧到那只耳朵的大嘴也半红半黑,与脸颊的颜色相对。仿佛两个魔鬼,一个火神,一个夜神,两位一体,组成阴间才有的怪相。陌生人朝罗宾呲牙一笑,把花脸一蒙,顷刻之间无影无踪。

“俺出门的人净碰上怪事情!”罗宾惊呼。

他还是在教堂门口坐下来,打定主意等他的亲戚路过。先花些时间对方才离开他的人做一番哲学式的思考,这一点倒聪明,理智。满意地想好之后,就不得不另找别的事开心。放眼大街,比方才转过的多数地方都体面些。月亮好比想象力,给熟悉的东西罩上一层美丽的陌生,使一切比大白天显得更浪漫。房屋形状更异,大多古色古香。有的屋顶分裂成数不清的尖角阁,有的陡峭狭窄只有一个尖顶。还有些是平顶房,或洁白如雪,或年深月久乌黑一片,还有无数闪闪发光,反射着墙壁间的明亮物体。罗宾看了一会儿就腻味了,便接着猜度远处物体的形状,但目光刚捉住它们,那些东西就立刻跑开,简直似模模糊糊的鬼魂。最后,他细细打量起街对过的一座房子,正好在他坐的教堂门口的正对面。这是幢方形大宅,与别的房子不同,有座阳台,阳台坐落在一组高高的石柱上面,一扇哥特式雕花落地窗通向阳台。

“没准儿这就是俺要找的房子呐。”罗宾思忖。

他竖起耳朵倾听不断沿街传来的嗡嗡声打发时间。这声音十分微弱,只有他这种不习惯的耳朵才辨得出。那是一种缓慢沉闷梦一般的声音,是许多声音的大杂烩,相互距离遥远,所以单独听不见。罗宾为这城市沉睡的鼾声惊讶不已。偶而远处起一声呐喊,分明原先十分响亮,打断了这朦胧鼾声,更令他诧异。不管怎么说,这声音令人眼皮直打架。为赶走睡意,罗宾起身爬上一只窗框,想瞧一眼教堂里头。月光颤颤地照进去,落在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上,顺着静悄悄的通道铺开。祭坛笼罩着一层更暗淡却又更可怕的光芒。一缕孤单的光线竟敢停在一部打开的大经书上,难道自然之神在这夜半更深之时,也成为人类建造的圣堂中的一名虔诚信徒?抑或那来自天堂的光芒正是这地方看得见的神圣——因为这四壁之内没有凡人不洁的踪迹?此情此景,令罗宾的心战战兢兢,孤寂感比他在家乡林深之处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于是转身,重新坐到门口。教堂四周是一堆堆坟墓。罗宾忽觉心下惶然,要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人,早已在尸衣中腐烂怎么办?要是他亲戚溜过那边的大门,朝他点头微笑,朦胧走过怎么办?

“哦,要有什么活物陪陪俺多好!”罗宾叹口气。

把思绪从这不舒服的轨迹上拉回来,他转而去想森林、小山、溪流,想象着这令人厌倦的无谓夜晚在父亲的家中度过曾是何种情景。他想念着家门,想念着门前那棵大树。那树躯体庞大扭曲,树荫历史悠久,成千的大树被砍伐,独独留下它。就在这棵树下,每逢红日西沉,父亲便举行家祷,邻居们也会过来参加,像家中兄弟一样。路人会在一旁驻足,饮一口那甘泉,使自己心灵洁净,添一分对家园的思念。罗宾分得清那一小群听众每个人的座位,看得见中间那个好人,在西方天际撒下的金色晚霞之中,高举经书。他看得见父亲关上书,全体起立祷告,听得见人们感谢上帝保佑,求上帝继续恩赐。往日里一听这些他就厌烦,但此刻这一切却成宝贵记忆。他感到父亲说到不在身边的那个人时,声音便有些失常,母亲把脸扭向粗壮多节的树身,哥哥不屑地撇撇嘴,因为他已开始长出硬硬的上髭,不允许他动容。大妹妹一直嬉闹不停,不管这场合的严肃,但明白这祷告是为了她的玩伴,便突然哇哇大哭。接着他看到一家人走进屋子,罗宾正要跟着进,门却咔嗒一声落栓了,他被关在家门外。

“我在这儿还是那儿呀?”罗宾惊叫一声,心思正在梦中看得见听得着之时,眼前却亮出一条又长又宽的寂寞街道。

他站起来,努力盯住那幢先头打量过的大房子,可脑筋仍在想象与现实之间摇摆不定。那阳台下的柱子时而拉长成又高又秃的松树干,时而缩小成为人影,时而恢复真实的大小形状,时而又重新变幻无常。有一刻,他敢发誓是自己清醒的一刻,看到有张人脸——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肯定是他亲戚——从哥特式的窗户往下看。更浓的睡意袭来,几乎压倒了他,但又被对面人行道上一阵脚步惊飞。罗宾揉揉眼睛,发现有个人影正从阳台下经过,便大声怒冲冲又惨兮兮地叫道:

“喂,伙计!俺得在这儿等俺亲戚莫利纽克斯少校整整一夜么?”

睡昏昏的回声惊醒、回答着这声呐喊。那路人看不清钟楼躲躲闪闪的阴影下还坐着个人,便穿过大街走近来看。是位风流潇洒的绅士,开朗,聪明,快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发现乡下青年无家可归又举目无亲,便真心诚意地跟他讲话。罗宾的耳朵对这份诚意竟不习惯。

“喂,好小伙子,坐在这儿的是谁呀?”那人问,“能帮你一把么?”

“只怕不行,先生,”罗宾垂头丧气。“不过,您要是能回答俺一个问题,俺可感激不尽。俺找一位莫利纽克斯少校,都找了大半夜了。先生,这地方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还是俺自己在做梦?”

“莫利纽克斯少校!这名字我知道。”绅士笑了。“你不介意告诉我,找他有什么事吧?”

罗宾简单说一遍他父亲是个牧师,收入菲薄,住在遥远乡下,跟莫利纽克斯少校是堂兄弟。少校继承了家产,获得文职、军职地位,一两年前曾威风八面地看过堂兄,对罗宾和他哥哥很有好感。少校膝下无子,便暗示要为两兄弟中的一个开辟前程。哥哥注定要继承父亲神职之余开办的农场,所以,就该罗宾沾一沾亲戚慷慨相助的光。再说,少校对罗宾似更为看重,认为他具有必要的秉赋。

“人都说俺脑瓜儿聪明。”罗宾讲到这儿补充一句。

“我看你配得上这美名。”新朋友和和气气,“接着说吧。”

“先生,俺快十八啦,您瞧,个头儿也不错,”罗宾站直身体,“觉得该闯闯世界啦,所以俺母亲和妹妹就给俺拾掇得干干净净,俺父亲又给了俺去年薪水花剩下的钱,五天前俺就动身往这儿赶,想拜访少校。可是信不信由您,先生!天刚黑俺就过了渡,东打听西打听楞是没一个人知道俺亲戚的住处。只是一两点钟前,有人要我在这儿等着,说莫利纽克斯少校会打这儿路过!”

“告你这话的人长得什么样?”绅士问。

“哦,一脸凶相,先生,”罗宾回答,“额头鼓得老高,鹰钩鼻子,火爆爆的眼,更怪的是一张脸倒有两种颜色,您认识这人么,先生?”

“不大熟,”陌生人回答,“不过,你叫住我之前正好碰上了他。我想你可以相信他的话,少校很快就会打这条街上过。同时,我挺想看看你们俩相见的情景,就坐在这台阶上陪你吧。”

他坐下来,很快就和罗宾聊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先前远处响过的那种呐喊声渐渐近了,罗宾便打听怎么回事。

“大喊大叫地干啥呀?”他问,“说真的,这城里老是这么闹哄哄的,俺要住下的话准睡不着觉。”

“可不是么,罗宾兄弟,今晚是有三四个吵吵闹闹的家伙,”绅士接过话茬,“这大街上可甭想指望跟你家乡的树林子一样安静。不过,咱们马上就会看到那几个吵吵闹闹的人啦——”

“哎,明儿早上就给他们套上足枷。”罗宾插嘴,想到自己碰上的那个提灯笼打瞌睡的守夜人。“不过,尊敬的先生,俺耳朵要是没错的话,一大队守夜人也不会跟这么一大群闹事的过不去,这么大喊声,至少也有上千人吧。”

“罗宾,一个人就不能有几个声音,两副嘴脸么?”朋友回答。

“也许能,不过上帝不准女人这样!”聪明的小伙子想起少校管家那勾魂的甜嗓子。

附近街上的喇叭声愈来愈响,弄得罗宾心痒难熬,除了喊声,还有许多乐器乱糟糟响成一片,夹杂着一阵阵哄笑。罗宾站起来,朝人们急忙赶去的方向引颈张望。

“肯定是什么狂欢作乐,”他说,“俺离家以来就没好好笑过,先生,放过这机会多可惜。咱们到那座黑房子拐角去,瞧瞧热闹怎么样?”

“坐下,好罗宾,”绅士回答,拉住他灰上衣的下摆,“你忘了咱们得在这儿等你亲戚呀?再说,有理由相信,要不了几分钟,他就会从这儿路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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