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暂且让楚布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去发泄一腔的怨愤吧,现在再来说说铁匠的事儿,因为外面天色已晚,想必有八点多钟了。
瓦库拉起初觉得心惊肉跳,因为他腾空而起,升上了云天,俯看大地,什么也看不见,宛如一只苍蝇挨着月亮疾速地飞过,要不是稍稍低下头来,那帽子保不定就碰着月亮了。可是,只过了片刻工夫,他便精神抖擞起来,开始拿魔鬼来逗趣了。每当他从脖子上取下柏木做的十字架,送到魔鬼跟前的时候,那魔鬼便喷嚏连天,咳嗽不止,真是好玩极了。他又故意抬起手来,搔搔脑袋,而魔鬼却以为他又要画十字了,便驮着他飞得更加疾速。高空中一切都明晃晃的。在银色的薄雾里,空气是透明的。任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星星聚成一堆,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大群精灵在旁边团团旋舞;一个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的魔鬼见了疾驰而过的铁匠,脱帽致意;一把扫帚向后飞去,显然,那是妖精骑着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还遇见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见到铁匠,都停下片刻,注视着他,然后又向前飞驰,继续各干各的事情;铁匠一直在疾驰而行;忽然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原来是彼得堡的万家灯火(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正在张灯结彩)。魔鬼飞过城门的栏木,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便骑着矫捷的骏马来到了大街上。
我的天哪!一派喧闹、轰鸣、华丽的景象;街道两边耸立着四层楼房的高墙;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汇成一片轰鸣之声,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处处楼房鳞次栉比,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座座桥梁颤动着;四轮马车来回疾驰;车夫和前导驭手大声吆喝着;积雪在四处奔涌而来的上千辆雪橇底下嘎吱作响;行人瑟缩着身子,拥挤在挂满灯碗的屋檐下面,他们庞大的身影在墙上一一闪过,那头部的影子爬上了烟囱和屋顶。铁匠惊讶地四面张望着。他仿佛觉得,一幢幢楼房那无数的火红的眼睛都朝向他,一个劲地凝望着。绅士如云,一个个穿着呢料挂面的皮袄,他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绅士老爷!”铁匠心里想道。
“我想,每个身穿皮袄从街上走过的人,准是陪审官无疑了!而那些乘坐装有玻璃的豪华轻便马车的人不是市长,想必就是警察署长,要不官阶还要高些呢。”他正兀自沉思着,魔鬼忽然问道:“是直接去见女皇么?”——“不,我心里有点发怵呢,”铁匠暗自想道。“不知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那几个扎波罗热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从谢奇来向女皇递呈子的;还是找他们商量一下的好。”
“喂,撒旦,你钻到我的口袋里去,带我去找扎波罗热人吧!”
魔鬼一刹那间变得又瘦又小,毫不费力地钻进了铁匠的口袋里。瓦库拉一转眼来到了一幢大楼的前面,不知不觉上了楼,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光彩夺目,不由地倒退了几步;他稍稍定了定神之后,便认出他们就是路过狄康卡的几个扎波罗热人,用焦油擦得锃亮的一双双靴子压在身子底下,正盘坐在绸面沙发上,抽着一种名叫“混合烟”①的十分浓烈的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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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由烟叶、茎、筋等混合制成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碰面了!”铁匠走上前去,深鞠一躬。
“这是谁呀?”一个正对面坐着的人问那个坐得远些的人说。
“你们不认得了吧?”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打从狄康卡路过的时候,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康泰、长命百岁,在我们那儿作客住了差不多两天呢。我还给你们那带篷马车的前轮上了一个新轮箍呐!”
“噢!”还是那个扎波罗热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彩画画得不错的铁匠呀。你好哇,老乡,上帝打发你上这儿来干吗?”
“没什么,想来看看,听人说……”
“那好呀,老乡,”扎波罗热人故作炫耀地说,想要显示一下他也能说俄语,“咋样,这城市顶顶大的么?”
铁匠也不想甘拜下风,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我们早在此之前就知道了,他本人是通晓文墨的。
“闻名遐迩的都城!”他十分沉静地回答说。“还用说么,高楼林立,到处挂着十分出色的图画。许多楼房都写着金箔大字,令人叹为观止。没说的,恰到好处!”
扎波罗热人听着铁匠说得娓娓动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老乡,我们以后再跟你细谈吧;现在我们就要去晋见女皇①”
“去晋见女皇?求求你们,各位爷们,把我也带去吧!”
“带你去?”扎波罗热人说,那口气就像老男仆②对一个嚷着要骑高头大马的四岁孩童说话一模一样。“你去干什么呀?不,不行。”这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表情。“老弟,我们可是要跟女皇谈自己的正经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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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6—1796),1762年起为俄国女皇。
②贵族家庭中专门照管小孩的仆人。
“带我去吧!”铁匠还是央求说。“你求求他们呀!”他用拳头敲了一下口袋,悄声对魔鬼说道。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扎波罗热人就说了:
“真的,伙计们,就带他去吧!”
“好吧,就带上他吧!”其余的人也同意了。
“那就穿上我们的衣服吧。”
铁匠赶忙换上一件绿色的短上衣,忽然门推开了,进来一个身披金银绦带的人,说该动身走了。
铁匠上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晃晃悠悠地坐在弹簧坐垫上,街道两旁的一幢幢四层高的楼房匆匆向后退去,一条马路喧闹着,仿佛是朝着马蹄底下奔涌而来,这时他又一次觉得难以置信了。
“我的天哪,多么明亮!”铁匠暗暗想道。“我们那儿大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堂。”
几辆四轮马车停在宫门前面,扎波罗热人下了车,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外厅,接着又登上了灯火辉煌的楼梯。
“多么精美的楼梯!”铁匠喃喃自语说,“真舍不得用脚去踩呢。多么漂亮的装饰!有人说,故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干吗要骗人呀!我的天哪,多么精致的栏杆!做得多精巧!光一块铁就值五十卢布吧!”
上楼之后,扎波罗热人走过了第一间大厅。铁匠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着,唯恐在镶木地板上滑倒了。走过了三间大厅,铁匠还是惊叹不已。进了第四间大厅,他禁不住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跟前。那是圣母怀抱圣子的名画。“多美的画!多么神奇逼真!”他念叨着,“就像是呼之欲出!活灵活现!瞧,那圣子!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笑盈盈的,多么招人怜爱!还有那色调!我的天哪,多么和谐!我想,这儿土黄色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全都用的是绿色和红色;而天蓝色又是多么艳丽!好一幅杰作!这底色抹上去的大概是铅白吧。话又说回来,这些彩画不管多么妙不可言,而这个铜把手,”他走到门边,摸着门锁,继续说下去,“更叫人拍案叫绝。好精致的手艺!我想,这都是用重金聘请德国工匠制造的……”
要不是一个身穿镶有金银边饰制服的仆役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他别掉队了,他还会独自欣赏议论下去。扎波罗热人又走过了两间大厅,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他们就在这里等候晋见。大厅里有几位身穿绣金制服的将军在来回走动。扎波罗热人四面行礼,然后站成一堆。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相当结实的人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穿统帅服,足登黄皮长统靴。他头发散乱,一只眼稍许歪斜,脸上显露出目空一切的傲慢神色,一举一动都透出他惯于发号施令的习性。所有在场的将军本来都是高视阔步的样子,现在就都忙碌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是留神着他的每一句话乃至他的每一细微动作,以便抢先去执行他的旨意。然而那位统帅并不理会,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扎波罗热人走去。
扎波罗热人一齐深鞠一躬。
“你们全到齐了吗?”他拖长声调问道,说话略带鼻音。
“都齐了,老爷!”扎波罗热人又鞠一躬,回答说。
“我怎么教你们说话的,你们不会忘记吧?”
“是,老爷,我们不会忘记。”
“他是皇上吗?”铁匠问一个扎波罗热人说。
“哪里是什么皇上!他就是波将金①,”那人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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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军统帅,1762年宫廷政变的组织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和亲密助手。克里米亚归属俄国后,获得特级公爵称号。
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说话声,一大群穿绸着缎、拖着长裾的贵妇和身穿绣金长外衣、脑后梳着小发髻的大臣走了进来,铁匠一时不知所措。他只见一派华丽灿然,别无它物。扎波罗热人一齐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请圣上娘娘恕罪!请圣上娘娘恕罪!”
铁匠什么也看不清,却也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
“起来吧!”一个既带有命令意味却又悦耳动听的声音在他们头顶上方回荡。几个近臣忙作一团,推搡着扎波罗热人站起来。
“我们不起来,圣上娘娘!我们不起来!情愿去死,也不起来!”扎波罗热人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终于亲自走上前去,低声对一个扎波罗热人说必须服从。扎波罗热人起身站立。
这时,铁匠也大胆地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稍显肥胖的妇人,脸上略施粉黛,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面带微笑,却透出一副懔然可畏、足以使人臣服、只有权倾一国的女性才有的神色。
“特级公爵大人答应让我今天跟从未见过的子民们见见面,”长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打量着扎波罗热人。“在这儿对你们招待得好吗?”她走近前去,接着说道。
“感谢圣上娘娘恩典!招待得好,不过这儿的绵羊肉跟咱们扎波罗热的可大不一样,干吗不能对付着过呢?……”
波将金眼看扎波罗热人一点也不照着他教的话说,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其中一个扎波罗热人抖擞起精神,走上前去禀报说:
“请圣上娘娘恕罪!干吗要折磨忠实的子民呢?是怎么触犯圣颜了?难道说我们跟可恶的鞑靼人联过手,还是说是勾结过土耳其人?是我们行动上背叛了圣上还是心思上不忠于圣上?为什么不赐给我们恩宠?起初听说圣上下旨到处修筑堡垒来防着我们;随后又听说圣上要把我们改编为短筒枪手①;眼下又听说有新的灾祸临头。扎波罗热军团有什么不是?难道带领圣上的大军穿过彼列科普地峡和帮助圣上的将军砍杀克里米亚人,也有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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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775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取消了扎波罗热军团的特权,把扎波罗热的土地分封给了宠臣。此处系指强迫扎波罗热的哥萨克在军队中定期服役一事。
波将金默不作声,用一把小刷子不经意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石戒指。
“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叶卡捷琳娜关切地问道。
扎波罗热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一眼。
“是时候了!女皇陛下在询问有什么要求呢!”铁匠自言自语说,忽然卜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小民罪该万死,望乞恕罪,陛下听了可别生气,我想问问,陛下脚上穿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依我看,这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鞋匠都做不了这么精巧。我的天,要是我的屋里人也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多美呀!”
女皇笑了起来。大臣们也都笑了。波将金是又皱眉头又装笑脸。扎波罗热人捅捅铁匠的胳膊肘,以为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你起来吧!”女皇亲切地说。“既然你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子,这不难办到嘛。马上给他拿一双最贵重的鞋子来,要镶金的!真的,我倒是挺喜欢这直爽劲儿!”女皇继续往下说道,把目光转向站在较远处的一个中年人①,面孔圆胖而略显苍白,简朴的长襟外衣上钉着几颗珠母钮扣,表明他并非朝中的大臣,“这个人倒是值得您那机智的妙笔描写一番呢!”
“女皇陛下,您过奖了。这至少要有拉封丹②的文才才行啊!”那个身着缀有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躬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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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系指杰·伊·冯维辛(1745—1792),俄国当时著名的喜剧作家。
②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著有许多寓言和讽刺作品。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您写的《旅长》。您朗诵得真好!怎么,”女皇又转过身去对扎波罗热人说,“我听说你们谢奇的人是从来不娶亲的。”
“哪儿的话,圣上娘娘!陛下也知道,人不娶亲可没法过呀,”还是那个刚才跟铁匠谈话的扎波罗热人回答说,铁匠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扎波罗热人是通晓文墨的人,跟女皇讲起话来却好象故意用些粗俗的、所谓民间的方言土语。
“真是滑头”!他暗自想着,“他这么做想必是有用意的。”
“我们又不是僧侣,”那个扎波罗热人又接着说,“而是肉体凡胎的人。就像所有的诚实的东正教徒一样,也爱吃荤腥。我们那儿不少人都娶了老婆,只不过家眷没有住在谢奇。有的人老婆住在波兰,也有的人老婆住在乌克兰,还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有人给铁匠送鞋子来了。
“我的天哪,真是宝贝呀!”他接过鞋子,高兴得喊了起来。“女皇陛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您再去溜溜冰,您的纤纤御脚会多美呀!我想,至少会像是纯白糖做成的一样。”
女皇的确有一双匀称而秀美的纤脚,听了朴直的铁匠的一番赞辞,不由地嫣然一笑,而铁匠虽然脸色黝黑,这时穿着扎波罗热人的装束,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
铁匠受到这样的垂顾真是喜出望外,本想详细问问女皇陛下各种事情:皇上们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油,诸如此类;但是,扎波罗热人都捅捅他的腰眼,只好不再打听了。等到女皇转身去问几个长者在谢奇日子过得怎样,有些什么样的习俗时,铁匠便趁机退了下来,弯腰贴近口袋轻声说:“快驮着我离开这里!”——转眼之间便出了城门的关卡。
“他淹死了!真的,淹死了!要是没淹死,就叫我当场死在这里!”胖墩墩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身边围着一群狄康卡的娘儿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怎么,未必我是个爱撒谎的人?我偷了谁家的牛不成?还是我恶言毒语坏了谁的事了,这么不相信我?”一个身穿哥萨克长袍、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挥着胳膊说。“要是别列彼尔奇哈老太太不是亲眼看见铁匠上吊了,就叫我滴水不喝,干死渴死!”
“铁匠上吊了?真是怪事!”村长刚从楚布屋里走出来,站住了,挤到议论纷纷的人群跟前说。
“你不如赌个咒,叫你滴酒不沾才对,老不死的女醉鬼!”女织布匠答话说,“只有你这种疯婆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在冰窟窿里淹死的!这事我清清楚楚,就像你刚才去过小酒店一样错不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排揎起我来了!”那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臭娘们,闭上嘴吧!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一到晚上就找你去!”
女织布匠这下可发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他找谁了?你干吗造谣?”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身穿一件外罩蓝布的兔毛皮袄,挤到吵吵闹闹的人堆里,哑着嗓门嚷道。“我要叫她知道,教堂执事不是好惹的!谁提名道姓说教堂执事来着?”
“她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吧!”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呀,这条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向女织布匠一步步逼过去,说道,“是你这个妖精给他撒迷雾,灌黄汤,好叫他去找你呀?”
“别缠我,撒旦!”女织布匠边说边后退着。
“你这千刀万剐的妖精,叫你断子绝孙,该死的婆娘!呸!……”说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冲着女织布匠的眼睛啐了一口。
女织布匠本想以牙还牙,可是偏不凑巧,这时村长想要听得明白些,正凑到吵闹的人群跟前来,一口唾沫恰好啐在他那没有剃过的胡子上。
“啊,臭娘们!”村长嚷道,用衣裾擦着脸,举起了鞭子。这一来,在场的人便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了。“真是可恶!”他继续擦着脸,连声说道。“铁匠就这么淹死了!我的天老爷,他可是一个好画工啊!他打造的刀子、镰刀、犁头多耐用!又有一身好力气!是的,”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咱们村里这样的人可不多啊。难怪我蹲在那该死的麻袋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可怜的人心绪很糟。没想到他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打算要他给那匹花斑马钉马掌呢!……”
村长满怀着这种慈悲心肠,慢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