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洛夫在工作时看到,实际上这一切并不像他不久前所想象的那样糟糕和可怕,这里并不是一团糟,而是有一个强大的、有理性的力量在起着作用。但是,当他想到那个巡警时,他还是不寒而栗,斜着眼睛看了看病室里对着院子的窗口。他相信那个巡警是断气了,但是在这一信念中存在着一种不稳定的成份。假使那死者突然跳起来叫喊呢?于是他记起了什么人说过:有一次那些被霍乱夺去性命的人们从棺材里冲了出来,朝四处跑掉了。
他想起了妻子:她怎么样了?有时闪过一种愿望,希望抽个空儿去看看玛特略娜。但是随后奥尔洛夫似乎为自己这个愿望感到难为情,他对自己喊道:“让这个小肉团团转悠转悠吧。或许,她会瘦一点,会丢掉她的那些想法的……”他总疑心妻子心中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对作为丈夫的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有时候在怀疑中他能达到一定的客观主义,甚至承认她的这些想法是有根有据的。她的生活是枯燥的,由于这种生活,什么糟糕透顶的想法都会钻进脑子里来的。这种客观主义通常使他的怀疑暂时变成自信。然后他扪心自问:为什么他要从自己的地下室爬出来,进了这个开水锅呢?他不得其解。但是所有这一切念头,只停留在他心里,它们似乎被他对医务人员行动的倾心隔断开来,使之不能干扰影响他的工作。他在任何劳动中都没有看见过像这里的人们那样作出自我牺牲,当他望着医生和医科学生疲惫不堪的面容时,他不止一次地想,所有这些人——真的不是不劳而获。
奥尔洛夫一下班,就拖着疲乏的身子跑到病室的院子里去,靠着药房窗下的墙壁躺了下来。他思绪万千,心口疼痛,两条腿疼得要命。他啥也不想,也无所求,他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上的云朵被彩霞映得十分绚丽,他疲劳已极,立刻酣然入睡了。
他梦见,似乎他和妻子在医生家里的一个大房间里做客,周围摆着维也纳式的椅子。病院里所有的病人都坐在这些椅子上。医生和玛特略娜在大厅中央跳“俄罗斯”舞,他自己则拉手风琴,并且快活地大笑着,因为医生的两条长腿完全是僵直的,而庄严、骄傲的医生在大厅里走着,紧跟在玛特略娜的后面——恰似沼泽地里的一只白鹭。所有的病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在椅子上笑得不亦乐乎。
突然那巡警在门口出现。
“啊哈。”他用阴森可怖的声调叫道,“格里沙,你以为我已经死了?你在这里拉手风琴,却把我抬到太平间去了。那么,跟我去吧?起来。”
奥尔洛夫吓得浑身哆嗦,直冒汗珠,他迅速地抬起身子,在地上坐了起来。瓦谢科医生蹲在他面前,责备他说:“朋友,要是你睡在地上,还算什么卫生员,而且还趴着睡,啊?这样你会让肚子着凉的,要是你一病不起,那么,能有什么好,你会死去的……朋友,这样可不行啊,病室里有你睡觉的地方。没告诉过你吗?看,你出汗了,还在打冷战,哎,来,我给你点药吃吃。”
“我是因为太疲倦了。”奥尔洛夫嘟嘟哝哝地说。
“那样更糟。你得当心身体,目前是危险时期,而你又是一个有用的人。”
奥尔洛夫一言不发地跟着医生走过病室的走廊,一声不响地喝下一小杯药,又喝了另一小杯,他紧锁眉头,啐了一口。
“好,现在去睡吧。”医生也拖动着他两条细长的腿,在走廊的地板上走着。
奥尔洛夫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咧嘴笑了,他追上了医生。
“太感谢啦,医生。”
“谢个啥?”医生站住了。
“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要发狠为您工作。因为我喜欢你们这种紧紧张张的生活……而且……为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也感到高兴……一句话,太感——感谢您了。”
医生惊讶地审视着这个杂役由于喜悦而显得兴奋的脸,也笑了。
“你真是一个怪人。不过,没什么,你这一切都很好,一片诚意。干吧,好好地干吧。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病人。
咱们必须把病人从病魔那里夺回来,从它的魔爪下夺过来,你懂了吗?那么你就好好工作,努力战胜疾玻现在,去睡吧。”
奥尔洛夫很快地躺在床上,他昏昏欲睡,感到肚子里又暖和,又舒服。他心绪极佳,因为和医生进行了这么畅快的谈话而感到自豪。
他怀着为妻子没听见这番谈话而感到遗憾的心情睡着了。明天告诉她吧……她会不相信的。这老泼妇。
“起来喝茶,格里沙。”清晨妻子把他唤醒了。
他微微抬起头,望着她。她在对他笑。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着肥大的白色外衣,显得整齐清洁、精神抖擞。
他看见她这样子,打心眼里高兴,但同时他又想到,病室里别的男人也会看见她这副模样。
“喝什么茶?我自己有茶叶,我上哪儿去喝呢?”他皱着眉头说。
“你跟我一起去喝。”她提议说,一边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他。
格里戈里将自己的眼光移到一边,说他就来。
她走了,他又躺到床上,沉思起来。
“真有你的。叫我去喝茶:满亲热的……可是一天的功夫,她就瘦了。”他体恤起妻子来,想做件使她开心的事。或者就买点糖果之类的玩艺在喝茶的时候吃吧?但是洗脸的时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干嘛要把女人宠坏呢?这样她也能过呀。
他们在一间小小的,明亮的房间里喝茶。那房间有两扇窗户对着洒满了金光的田野。露珠还在窗下的草地上闪烁。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朦胧的淡红色的晨雾中,可以看见驿道两旁的树木。晴空万里,打着露水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从田野飘进窗子。
桌子摆在两扇窗子中间靠窗的地方,三个人围桌而坐:格里戈里、玛特略娜和她的一位女同事——一个高大的、瘦精精的中年妇女,一脸麻子,灰眼睛里透着温柔,她叫费莉察塔·叶戈罗芙娜,是个老处女,一个八级文官的女儿,因为不能喝用病室开水锅里面的水泡的茶,总是用自己的茶炊烧开水。她有气无力地把这一切告诉了奥尔洛夫,然后殷勤地让他坐在窗子近旁,好把“真正自由自在的空气吸个够”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怎么样,昨天累了吧?”奥尔洛夫问他的妻子。
“累得不行。”玛特略娜兴奋的回答,“我不歇气地来回奔跑,昏头昏脑的,话也听不懂,眼看着要一屁股躺下了。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的时候……我老是在祷告,我心里想:上帝,助我一臂之力吧。”
“你害怕吗?”
“死人吗,我怕。你知道,”她俯身靠近丈夫,胆怯低声对他说,“他们死了以后还在动,这可一点没假。”
“这我也看——看见了。”格里戈里怀疑地笑了一下,“昨天巡警纳扎罗夫死后差一点没给我一记耳光。我把他抬到太平间去,他突然挥动左臂……我险些儿没躲开……是这样的。”他有点添油加醋,但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要吹嘘,而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
在这间明亮整洁的房间里饮茶使他觉得很惬意。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蓝天。而且还有让他称心的——不知道是妻子,还是他自己,总而言之,他想表现自己身上最好的一面,成为即将来临的这一天的英雄。
“我要在这儿干活——拚命地干,就这样。因为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首先,我告诉你,这儿的人们是世上少有的。”
他把同医生谈的话告诉妻子,并且,无意间又略微夸张了一些,这使他更加乐不可支。
“其次,是工作本身。老兄,这是件神圣的工作,比方说吧,就像战争一样,霍乱和人——看谁斗得过?这需要智慧,一切都要做得天衣无缝。霍乱是什么?这必须弄清楚,然后用能治服它的东西把它战胜。瓦谢科医生对我说:‘奥尔洛夫,你是这个事业中有用的人。’他说,别害怕,把病从病人的脚上赶到病人的肚子里,在那里,他说,我用酸性的药物把它给夹住,那它就完蛋了,病人就会康复,并且会一辈子记得咱们,因为,是谁救了他的命?是咱们。”奥尔洛夫得意地昂首挺胸,用兴奋的目光望着妻子。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脸微笑着,他的样子变得漂亮了,现在他非常像很久以前,还没成亲时她所见到的那个格里沙。
“在我们病室里每个人都卖命地干活,都挺善良。女医生胖胖的,戴着眼镜。她们都是些好人,对人说话总那么实在,和她在一起什么都懂。”
“这么说,你没什么,你挺满意喽?”格里戈里冷静了一点,问道。
“我吗?上帝,你想一想?我挣12个卢布,你挣20个——一个月32个卢布。还提供住吃。要是这种病害到冬天的话,那咱们可以攒多少钱呢?……到那时候,上帝保佑,咱们可以从那个地下室搬出去了……”“对,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奥尔洛夫沉思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用充满了希冀的,热情的声调说,“嗳,玛特略娜,难道说咱们就老要背时吗?别怕,放明白些。”
她满脸通红。
“只要你忍着不喝酒就好了……”
“别说这个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生活变了,我们的行为也会变的。”
“上帝呀,但愿如此。”女人深深的叹了口气。
“别说了,嗤。”
“我的好格里沙。”
他们被彼此之间产生的一种新的感情分开了。他们被希望所鼓舞,准备工作到精疲力竭,他们精神振奋,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