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着我所在的这个房间的院子北面,有一个通往内室的楼梯。楼梯的两侧有几个带铁窗根的小窗子。我看见,海蒙蒂默默地坐在其中一个小窗子面前,凝望着西方。在那边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有一棵曼陀罗,树上面缀满了蔷薇花。
我的心不由得突然一震,原来心里那种坦然无忧的帷幕被撕破了。这些天来,我还真没有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她如此静默而深沉的痛苦表情。
其实倒没有看到什么,我只看到了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她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而另一只手又放在这一只手上,头靠在墙上,蓬散的头发跨过左肩,在她的胸前飘荡。我心里感到一阵酸痛。
我自己的生活如此地丰满,所以我从来没有任何空虚之感。可是今天,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深渊。我怎么样又用什么来填平它呢?
我不是一个对什么都恋恋不舍的人,不论对亲人,不论对习惯,还是对其他什么东西,都是如此。可是海蒙蒂抛弃一切来到我的身边——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却没有很好地想过。在我们的生活中,她是坐在一张受侮辱的带刺的床上,而我也和她一起尝到了这种床的滋味。虽然我和海蒙蒂一起在受苦,但是这种痛苦并没有把我们俩分开。可是,17年来,这个山区姑娘是在一个十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里长大的。纯洁的正义感和诚实磊落的环境,使得她的性格变得如此坦白、善良和坚强。海蒙蒂离开那里,来到一个多么残酷无情的环境中啊!对此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我和她所处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海蒙蒂每时每刻都在死亡。我可以给她一切,但却不能给她自由,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自由。因此,她才坐在加尔各答的小胡同里,透过那个小窗子和无声的苍天,述说着她那无声的心语;一天夜里,我忽然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原来她躺在屋顶的晒台上,头枕着手臂,举目凝望着缀满星斗的天空。
我丢下马丁诺的那本书,开始思考起来:我该怎么办呢?从童年时代起,我对父亲就很胆怯,从来不敢、也不习惯当着他的面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羞怯地低着头,对父亲说:“我妻子身体不好,现在应当让她回娘家去住一些日子。”
父亲非常生气。他怀疑,这一定是海蒙蒂教唆我干的。他立即站起来,走进内室,问海蒙蒂道:“我说海蒙蒂,你生病了吗?”
“没有。”海蒙蒂回答说。
父亲认为,她这样回答也是赌气发泄不满。
然而,海蒙蒂的身体一天一天消瘦下来,因为我们每天都习以为常,所以就没有注意到。有一天,波诺马利先生见了她,惊讶地说:“哎呀!这是怎么了?海蒙蒂,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生病了吗?”
“没有呀。”海蒙蒂回答道。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我岳父突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大概是波诺马利先生写信将海蒙蒂身体不好的情况告诉了他。
在婚礼之后,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海蒙蒂都忍住了自己的泪水。这次见面的那天,父亲托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脸来,海蒙蒂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父亲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你身体好吗”这样一句话都没有问。我岳父看她女儿的脸色这种样子,他的心都要碎了。
海蒙蒂拉着父亲的手,走进卧室。她有许多话要问父亲。
她父亲的身体看上去也不好。
她爸爸问道:“孩子,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海蒙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能。”
父亲说:“那好,一切都由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