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12-04 16:25:38

好一副热心肠的两位老人!可是,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谈及那令人十分伤感的事件了——它永远地改变了那安静的一隅的生活。这事件居然是起因于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就尤其令人惊诧不已。可是由于造化的不可思议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常引发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反之,轰轰烈烈的壮举往往又以无声无息的结局而告终。有一个征服者调集了举国的兵力,征战多年,他的统帅威名远扬,最终只夺取到一块弹丸之地,还播种不下一块地的马铃薯;而有时,恰恰相反,两个城市的两个卖香肠的小贩因为胡言乱语而大打出手,这场争斗席卷市镇,又波及乡村,然后又扩展到全国。不过,我们暂且按下这些议论吧:在这里大发议论并不相宜。而且,我也不喜欢多发议论,如果那只是纸上谈兵的话。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养了一只小灰猫,它几乎总是蜷曲着身子,躺在她的脚边。女主人有时抚摸着它,在它的颈脖子上搔着痒痒,那宠惯了的小猫便把颈脖子伸得长长的。倒不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太过于宠爱那只小猫了,她只是对它抱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习惯于随时看到它才安心。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时常拿她这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来揶揄一番。 
  “我真不懂,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那只小猫有什么可爱的。养它有什么用呢?您要养一条狗呢,那可不一样: 
  可以带着它去打猎,可是猫有什么用呢?” 
  “您别说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道,“您就喜欢唠唠叨叨,再不干别的事。狗浑身邋邋遢遢的,又随地拉屎撒尿,还会打碎东西,可是猫倒是十分温顺的动物,它不会坑害人。” 
  不过,对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来说,养猫也好,养狗也好,都无所谓;他只不过说说而已,为的是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开开心。 
  他们家花园的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子,它居然逃过了精明强干的管家的刀斧之灾,——也许是因为害怕斧头砍树的声音会传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耳朵里的缘故吧。这片树林十分僻静而荒凉,古老的树干上覆盖着茂蜜的胡桃,酷似那毛茸茸的鸽掌一样。在这片树林里栖居着一些野猫。这些林中野猫跟那些在屋顶上乱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居住在城市的家猫即使性情暴躁,也比森林里的同类要文明得多。而野猫则恰恰相反,多半神情阴郁而野性十足;它们总是样子憔悴而干瘦,叫着粗野难听的声音。它们有时就在仓库下面掏个地洞,偷食脂油,甚至厨房也是它们不时光顾的场所,一看到厨师走到那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方便了,便出其不意地从敞开的窗口跳进去作案。总之,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是全然不顾的;它们以掠夺偷窃为生,堵着鸟窝捕食小麻雀。这些野猫从仓库下面的窟窿里钻了进来,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温顺的小猫彼此嗅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小猫勾引走了,就像一伙士兵拐走了一个傻村妇一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发现小猫不见了,派人四下里寻找,可是不见踪影。三天过去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觉得十分惋惜,最终还是把它忘了。有一天,当她察看菜园,亲自为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摘下几根翠绿鲜嫩的黄瓜返回屋里的时候,她的耳朵突然听见了一阵可怜巴巴的猫叫声。她仿佛出于本能地唤道:“咪!咪!”——只见杂草丛中忽地跳出她那只灰色的小猫,又瘦弱又憔悴;看得出来,它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停地呼唤着它,可是那小猫只望着她站着不动,喵喵直叫着,不敢走近前来;显然,从那以后它已经变得怕人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朝前走去,一个劲地呼唤它,它怯怯地跟在后面走到围墙旁边。最后,它认出了以前熟悉的地方,便进了屋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立即吩咐下去,给它端来了牛奶和肉,坐在它的面前,看着这可怜的宠猫狼吞虎咽的馋相:它吞食着一块又一块的肉片,大口喝着牛奶。这灰色的私奔者几乎就在她的眼前,身子逐渐胖大起来,吃得不那么贪婪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它,可是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显然是跟那些凶猛的野猫混得太熟了,要不就是懂得了浪漫情爱的法则——清贫相守胜过富家大宅的锦衣玉食,而野猫虽则是一贫如洗;不管怎么说,那灰猫往窗外一跳,仆人们怎么也抓不住它了。 
  老太太心里犯疑了。“这是死神来招我去了!”——她心里默念着,再也无法消除这个疑心了。她成天郁郁不乐。任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怎么说笑逗乐,想要知道她干吗一下子变得愁眉不展,但都枉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默不作答,要不就是答非所问,不能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到满意。第二天,她明显地变得消瘦了。 
  “您怎么啦,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莫非您害病了吧?” 
  “不,我没病,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想告诉您一桩特别的变故:我知道,我是挨不过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经来招我去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来。 
  不过,他想要压住心里的忧伤,强装笑脸说: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想必是拿错了经常喝的草药汁,喝了桃子浸酒吧?”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没喝桃子浸酒。”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深感懊悔,刚才不该打趣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 
  “我求求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就成全了我的心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教堂的围墙旁边。给我穿上那件灰色的衣服——就是棕色底子带小花的那一件。那件深红色条纹的缎子衣服就别给我穿了:人死了何必穿好衣服呢。穿上好衣服又有什么用呢?而留着您还可以用得着:把它改成一件好看的长罩衫,等有客人来的时候,您可以穿得体面些去接待他们。”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死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您倒说这些话来吓唬我。”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过,您别替我难过:我已经是老太婆了,也活够了,再说您也已经老了,我们很快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却像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违背教规了,不要用自己的悲痛去惹上帝生气。我要死了,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一件事我觉得遗憾(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断了她的话,停了片刻):我遗憾的是不知道把您托付给谁,我死之后,有谁来照看您呢。您还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样:需要有一个真心实意爱您的人来照看您。”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撼人的、真挚的怜悯之情,我不知道有谁见了此情此景能够无动于衷。 
  “你要记着,雅芙多哈,”她转过脸对管家女仆说,那管家女仆是特意吩咐人叫来的,“我死之后,你可要照看好老爷,要像爱护眼珠子和亲生儿子一样爱惜他。你可要让厨房给他做喜欢吃的东西。你要常给他换洗内外衣服;有客人来了,要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要不然的话,他说不定有时候就穿一件旧长衫去会客了,因为就是现在他也常常忘记,哪一天是节日,哪一天是平常日子。你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好他,雅芙多哈,我会在那个世界上替你祷告,上帝会奖赏你的。你可别忘记呀,雅芙多哈;你已经上年纪了,来日不多了,不要再给灵魂加重罪过了。你要是不能好好照看他,你在这个世上也不会有福份的。我会亲自去求上帝,让你不得好死。你自己会要倒霉,子女也会受到连累,你那一大家人都会得不到上帝的赐福。” 
  可怜的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那守候着她的重大时刻的到来,没有去想灵魂和自己的未来的归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经共伴一生、将要孤苦无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怜的伴侣。她非常机敏地安排好一切后事,以便在她死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觉不到她的离去。她已认定自己行将谢世,身心都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果然没过几天,她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她,时刻守在她的病榻旁。“兴许您要吃点东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焦急不安地望着她的眼神说。可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接着便咽气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简直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荒诞了,以致哭不出声来。他瞪着茫然的两眼凝望着她,仿佛不明白死尸是怎么一回事。 
  死者已经停放在桌上,穿好了她自己指定的那身衣服,两手交叠成十字,手里放着一支蜡烛,——他神情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上下人等,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许多客人前来送殡,整个院子里摆满了一张张长桌,桌子上堆放着蜜饭、果酒、馅饼;客人们交谈、哭泣、凝望着死者,议论着她的品德,也看看他——可是他却神情古怪地望着这一切。最后,死者被抬走了,人们蜂拥而出,他也跟随在后;牧师们身穿全套的法衣,阳光照耀着,吃奶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哭闹着,云雀在高声啼啭,穿着小短衫的孩子们来回乱跑,一路嬉闹着。棺木终于抬到了墓穴旁边,有人要他走上前去,最后吻别亡妻;他走到跟前,吻了吻,两眼溢满了泪水,可是,那是一种神情木然的眼泪。棺木放下去了,一个牧师抄起平头铁锹,首先撒下了一把泥土,教堂执事和两个圣堂工友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用低沉而拖长的声音齐声唱起了永生经,雇来的人开始用锹铲土,泥土很快就把墓穴盖住和填平了,——这时,他挤到前面去;大家闪到两旁,给他让出了地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抬起两眼,茫然地望了望,说:“你们就这样把她埋了!为什么?”他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房里空荡荡的,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坐过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泪水犹如决堤的河水似的,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从那以后,五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悲痛不会被时间冲淡呢?什么样的痴情在与时间作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能够保全无损呢?我认识一个正当青春年少、充满高尚与尊严气度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已坠入爱河,爱得那样深情、那样迷恋、那样狂热、那样果敢、那样庄重,我却看见了,几乎就是亲眼所见,他的恋人——象天使一般温柔而妖媚的姑娘被贪得无厌的死神夺去了生命。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不幸的恋人那样可怕地发泄内心的痛苦,表露出那样激越而灼人的哀伤和那种吞噬一切的绝望。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地狱,没有幽灵,没有圣像,没有一点类似希望的东西……人们想法子看守着他;把一切他可以用来自戕的工具都藏了起来。过了两个星期,他忽然自我克制住了:开始说说笑笑;人们也不再拘管他了,而他却趁这个机会买了一支手枪。有一天,忽然一声枪响,吓坏了他的亲人。他们跑进房去,只见他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击伤了头盖骨。碰巧有一位医术颇受普遍称道的医生在场,看出他还有生还的迹象,因为他的伤势还不是致命的,令人不胜惊讶的是,他居然活过来了。家里人对他看管得更严了。连吃饭时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边,把一切可以用来自伤的东西都拿开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寻找到一个新的机会,猛地扑向一辆迎面驶来的马车底下。他的一只手和腿被压伤了;然而,他又活下来了。一年之后,我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大厅里见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牌桌旁边,手盖着一张牌,兴高采烈地喊着“佩季特——乌维特”,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两只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点他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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