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完)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12-04 16:18:48

“‘你是画家吗?’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是的,’我的父亲困惑不解地等着他说明来意。 
  “‘好吧。替我画一张像。说不定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子女;不过,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下去。你能不能画一张像活人一样的像呢?’ 
  “我的父亲转念一想:‘这不是求之不得么——他自己要当魔鬼,求我画上去。’他应允了。他们讲妥了时间和价钱。第二天,我的父亲带了调色板和画笔,便到他家去了。高大的宅院,几只看家犬,铁门和铁闩,拱形的窗户,罩着旧式花毯的箱子,还有凝然不动地坐在面前的不同寻常的主人——这一切给他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是故意似的,窗户下面堵得严严实实,只从上面透进一些光亮。‘真是活见鬼,现在他的脸倒是照得挺亮的!’他默默地嘀咕着,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仿佛担心那难得的光照会悄然消失似的。‘真带劲!’他又默念着。‘我只要画得有一半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把我画的圣徒和天使像都一笔勾销;它们全都会在他面前黯然失色。真是魔鬼的神气!我只要稍微忠实于本相,他简直就在画布上呼之欲出。多么不寻常的容貌!’——他不停地念叨着,加倍使劲,并且自己也看出来,一些容貌特征已渐渐在画布上显露出来了。然而,他越是刻画入微,就越有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压抑、惊惶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仍然打算分毫不爽地捕捉每一细微特点和表情。首先,他刻意加工那双眼睛。它们是那样充满着力量,要想按照本相精微地再现出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捕捉到最细微的特征和色调,探悉到它们的奥秘……但是,他拿起画笔,一触及和刻画这些特征,心里便油然冒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厌恶和莫名其妙的难受的感觉,他不得不暂时又扔下画笔,然后再重新作画。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觉得那双眼睛直刺他的心窝,不可思议地令他惴惴不安。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依然是这样,越发不可收拾。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扔下画笔,断然表示无法再画下去。当然,那个古怪的高利贷者一听这话陡然变色。他立刻跪倒在脚前,恳求把画像画完,并说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和继续留在这人世上,他那真实的容貌已被画笔触及到了,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就能以一种神奇的力量留在画像上,就不会完全死去,而他必须留在这个人世上。我的父亲听了这话不禁感到悚然:这番话听起来既奇怪又可怕,他终于扔下画笔和调色板,慌忙地冲出了房间。 
  “每想到此,他便惊惶不安,到了次日早晨,他收到了画着高利贷者的那张画,那是高利贷者家里的女仆送来的,并且立刻说明,主人不要这张画像了,也不付画钱,所以把画送来了。当天晚上,我的父亲就听说高利贷者死了,人们打算按照宗教仪式安葬他。这一切似乎来得蹊跷和令人难以置信。从这时起,我父亲的性情起了明显的变化:他处在一种连自己也不可言状的惶恐不安的心境之中,不久竟然做出了一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举动。一个时期以来,他的一个学生的画作开始引起了画坛少数行家和绘画爱好者的注目。我的父亲也一直因为他有才华而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他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了。听到人们对这个学生的关切和议论,他也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今他气愤难平的是,居然有人请这个学生为一座重建的富丽堂皇的教堂作画。他简直气炸了。‘不,我决不让这黄口小儿春风得意!’他说。‘老弟,你想叫老人们丢脸还嫌早着呢!谢天谢地,我还有气力。我们往后瞧吧:看谁露脸,谁丢人。’本来是一个襟怀坦白、为人正直的人竟然耍起了阴谋诡计,而在这之前他对此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到底达到了目的:教堂的画宣布要公开遴选,别的画家也可以应征。此后,他关起房门,狂热地作起画来。显然,他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地作画了。果然,他画出了一幅最出色的作品。大家相信,他是稳操胜券的。应征的画全都陈列出来了,其余的画与他的画相比,犹如黑夜与白天一样有着天壤之别。忽然间,一位在场的人士,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还是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作了一番语惊四座的评论。‘这幅画倒是说明画家很有才气,’他说,‘可是,人物的脸上缺乏圣洁之气;相反,眼睛里倒有几分鬼气,好像画家的手是受邪祟的感情支使的。’在场的人仔细看了看,不能不信服这番话一针见血。我的父亲直奔画的跟前,仿佛要亲自证实一下这令人不快的评论似的,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他画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带有高利贷者的眼神。一双双眼睛全都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这画没有入选,更令他大为恼火的是,他极不情愿地得悉,他的学生一举夺魁。他怒不可遏地回到家里,其愤怒欲狂之态简直难以描述。他几乎把我的母亲揍了个半死,又把儿女们全都赶开,折毁了画笔和画架,从墙上一把扯下了高利贷者的画像,要来了刀子,吩咐人生起壁炉,打算把画像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就在这时候,一个朋友走了进来,他也是一个画家,一个知足常乐、胸无远虑的乐天派,遇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干什么,还乐得吃上一顿喝它两杯。 
  “‘你在干什么呢?准备烧什么呀?’他边说边走到画像跟前。‘你得了吧,这可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作品。这不就是不久前死掉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么;这是一幅难得的好画。你画的不是皮相,而是他的神韵。从来还不曾有一双眼睛像你画的这样活灵活现。’ 
  “‘我倒要看看,扔到火里,它们是怎么活灵活现的,’我的父亲说,眼看就要把画扔进壁炉里去。 
  “‘慢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朋友拦住他说,‘你要是看着它不舒服,那就不如送给我吧。’ 
  “我的父亲起初执意不肯,最后还是同意了,那位快活的朋友因为有了意外的收获,心满意足地把画像拿走了。 
  “待他走后,我的父亲立刻心平气和了。果然像画像不见了一样,压在他头上的石头也落了地。他自己也对记恨、妒才和性情的明显变坏感到骇然。在审视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内心深感悲痛,于是不无忧伤地说: 
  “‘是的,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的画丢人现眼,自作自受。那是存心不良,想要坑害同行而画出来的。是险恶的妒才之心支配了我的画笔,这种险恶的居心必然会在画上流露出来。’ 
  “他立刻去找到从前的学生,紧紧地抱住他,请他原谅,并且尽力弥补自己的罪过。他作起画来又像从前那样心如静水;不过,他那脸上时时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频频祷告,常常默然无语,评论起别人来不再那样尖刻无情;一反待人粗鲁的态度而变得谦和起来。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为震惊。他很久不曾见到那个向他要了那幅画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来了。见面寒暄之后,他说:‘喂,老兄,难怪你要把那画像烧掉。真是活见鬼,那幅画果然有点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画里真有一个魔鬼……’ 
  “‘怎么啦?’我的父亲问道。 
  “‘是这样,自从我把画像挂在自己房里之后,就老是觉得又闷又烦……真的,好像总想把什么人宰了才解气似的。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失眠,可如今不仅老是失眠,而且做乱七八糟的恶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做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好像家神在掐你的脖子,又总觉得那该死的老头在动。总之,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情。这些天来,我像傻子似的四处游荡,心里挺害怕的,总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对任何人都说不上一句开心、真诚的话来,仿佛在我的身旁就坐着一个密探似的。直到我的侄儿把那幅画像要了去之后,我才突然感到如释重负,肩上掉下了一块大石头:转眼之间就觉得开心了,就像眼前这个样子。喂,老兄,你可是弄出个魔鬼来啦!’ 
  “我的父亲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讲完这个故事,最后问道: 
  “‘这画像如今还在你的侄儿那里么?’ 
  “‘别说了!他也受不了,’快活的朋友说道,‘大概高利贷者的灵魂躲到画里去了:他会从画框里跳下来,在房里走来走去;至于我侄儿所说的情况简直不可思议。要不是我自己曾经多少经历过,我准会把他当成是疯子。他把画像卖给了一个绘画收藏者,那个收藏者也没有经受住,又脱手让给别人了。’ 
  “听了这件事的经过,我的父亲极为震动。他认真地沉思起来,疑虑重重,终于认定自己的画笔充当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贷者的部分生命真的躲藏到了画像里,如今在不停地惊扰人们,挑动起魔鬼的贪欲,把画家引入迷途,使世人备受嫉妒的折磨,等等,等等。随后发生的三件祸事——妻子、女儿和幼子的接连猝死,他认为是上天的惩罚,于是决心遁迹人世。我刚满9岁,父亲就把我送进了美术院,还清了债务,然后隐居于一座僻静的修道院里,不久便剃度为修士了。在那里,他清苦自律,严守教规,令教士同仁大感惊异。修道院长得悉他擅长绘画,便要他为教堂画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温顺谦和的修道士却断然回绝说,他不配再拿画笔,因为他的画笔遭到亵渎,他必须首先通过刻苦磨励和熬苦受难来净化自己的灵魂,那时才配重新作画。人们不想勉强他。他本人尽力增加修道生活的刻苦磨炼。最后,连这样的生活他也觉得不够刻苦和严酷。他得到了修道院长的赞许,遁入荒山野岭去离群索居。在荒野里,他用树枝搭成修行小屋,只以菜根草茎为食,来回驮运石头,从日出直到日落,凝然不动地站立原地,朝天擎起双手,不停地默默祷告。总之,他似乎在极力寻找最大限度的熬苦受难的办法和忍受着不可名状的自我牺牲,那是只有在圣徒传里才能找到的范例。就这样,在一连好几年里,他体力渐渐衰竭,靠着祈祷的力量支撑下来。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修道院,毅然对修道院长说:‘现在我可以作画了。只要上帝愿意,我会尽力画好的。’他画的题材是耶稣降世。整整一年,他足不出户,潜心作画,只吃粗茶淡饭,同时不停地祷告。一年之后,终于画成了。它果然是神妙之作。须知无论是教士们还是修道院长对于绘画都不很在行,可是大家都为人物的非凡的圣洁气度所震撼。圣母俯看着圣子,脸上洋溢着无比温柔和慈爱的神情,圣子仿佛在眺望远方,眼里闪耀着深邃的智慧之光,惊异于显灵的三贤王庄严地沉默着,匍伏在圣子的面前,还有那笼罩整个画面的神圣的、难以言喻的静谧气氛——这一切都表现出和谐的力量和高度的完美,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所有的教士同仁都跪倒在新的圣像前,深受感动的修道院长说:‘不,一个人光靠凡人的画技是画不成这样的圣像的: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支使着你的画笔,是上天赐福给你的画作的。’ 
  “恰好在这时,我从美术院毕业了,还获得了金质奖章,同时还有了令人高兴的机会去意大利观光——这是一个22岁的画家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我得跟父亲告别,我们已经有12年没见面了。说实话,我连他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我也曾多少听说他过着严酷而圣洁的生活,预先总是想象着会见到一个冷漠无情的隐士,除了修行小屋和祷告之外,对于人世沧桑一无所知,一个由于长年吃素和不眠不休而变得衰惫、憔悴的老人。然而,当我看到一位神采飘然的长者立于面前时,我是多么的惊讶!脸上没有丝毫枯槁、憔悴的痕迹:容光焕发,显得豁朗快活。雪白的胡须和细长而飘柔的银发如画一般披散在胸前和黑色长袍的褶皱之间,垂落到系着简朴的修士法衣的腰带上;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从他嘴里听到有关艺术的评论和见解,说实话,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并且真诚地希望我的同行们也能牢牢记取。 
  “‘我一直盼着你来,我的孩子,’当我走近前去接受他的祝福时,他说道。‘你即将踏上人生之路。但愿你走正道,不可误入迷途。你有才华;才华是上帝赐予的无价之宝,——不可轻易毁了它。无论看见什么,你都要细心琢磨,加以考究,让一切听从你的画笔的调遣,不过,要善于从一切事物中找出内在的意蕴,最最重要的是要竭力领悟创作的精妙奥秘。深知此中道理的佼佼者是无上幸福的。对他来说,大自然中没有什么低俗之物。一个富有创造性的画家无论是画卑微之物还是伟大之物都同样伟大;在他的笔下,卑微的东西不再显得卑微,因为创造者的美好心灵无形地渗透其中,于是卑微之物获得了崇高的表现,因为它经过了创造者的心灵的炼狱。人是从艺术中得到天堂乐土的启示的,仅凭这一点,艺术就高于一切。恰如庄严的安宁大大超越于世俗的烦忧之上;创造大大超越于破坏之上;天使仅凭其心灵的纯真无瑕就大大超越于撒旦的无穷的蛮力和倔强的欲望之上,——同样,崇高的艺术创作也大大超越于人世间的万物之上。你要把一切都奉献给艺术,用全部的热情去爱它——这热情不应掺有世俗的欲念,而应是一种纯净而崇高的感情;没有这种热情,一个人不能超脱尘世,也就不能发出美妙的抚慰心灵的声音。因为崇高的艺术创作降临到人世上来,正是为了给所有的人带来抚慰和平静。它不会在心灵中撒播怨艾,而永远用响亮的祷告向上帝呼唤。然而,也有的时候,暗淡无光的时候……’ 
  他打住了话头,我发现他那愉快的脸孔忽然变得阴郁起来,宛如那上面掠过一片转瞬即逝的阴云…… 
  “‘我的一生中有过一件事,’他说。‘至今我还闹不明白,我曾为他画像的那个古怪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准是魔鬼的显灵。我知道,世人是不信有魔鬼的,所以我就不去说它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画他的,当时我对于那项工作没有丝毫的热情。总是极力勉强自己,麻木不仁、了无意绪地去忠实描画人的本相。那不是艺术作品,所以,当人们看到那张画像时产生的是一种心神不宁的感受,一种惶恐不安的感受,——这不是艺术家的感受,因为艺术家即使在惶恐不安之中也是静如止水的。我听说,这幅画像在四处转卖,使人觉得压抑、难受,在画家心中挑逗起对同行的嫉妒之心,阴暗的仇恨心理,以及想要伤害和压制别人的恶念。愿至高无上的神灵保佑你摒弃这样的欲念!那是最可怕的东西。宁肯自己去忍受种种磨难,也不要去给别人一丁点伤害。你要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一个有才华的人,心灵应该比别人更纯洁。许多的事情,别人干了可以原谅,而他则不行。恰似一个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出门,若是被车轮溅上一点泥浆,于是周围的人都会围上来,指指点点,说他衣冠不整,然而同样是那些人对于别的过路人身穿家常衣服,污迹斑斑,却视而不见。因为家常衣服上的污迹是不会引人注目的。’ 
  “他祝福和拥抱了我。我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激奋。我十分虔诚地、以一种超乎儿子对父亲的感情,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吻着他那披散的银发。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的孩子,去了却我的一个心愿吧,’在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或许有朝一日,你还会见到我对你提到的那张画像。只要见到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眼神,你马上就可以认出来,——无论如何要把它毁掉……’ 
  “你们想想看,我能不信守誓言,不去了却他的心愿么。整整15年过去了,我一直无缘遇到跟我的父亲所说的多少相似的画像,却不料在眼前的拍卖场上……” 
  这时,画家话还没有说完,抬头扫视一眼,想要再看看那幅画像。在场的听众一刹那间也都抬眼看去,寻找那张不同寻常的画作。可是,令人不胜惊讶的是,那画居然不在墙上了。人群中响起一阵不甚分明的说话声和喧嚷声,接着便分明有人在说:“画被人偷走了。”有人趁大家全神贯注听得出神的时候,把画拽走了。在场的人久久地呆立着,十分纳闷,不明白他们是真的看见了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抑或是因为长时间地欣赏古画看乏了眼,只不过是一时浮现在眼前的虚妄的幻影。

(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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