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走到画像跟前,仔细端详那双奇妙的眼睛,惊恐地发现它们又在瞪着他。这并非写生的作品,分明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脸上才会闪现的一种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带来一种虚妄的梦幻感,让万物变成了与白昼大不相同的样子?还是由于别的缘由,才使他忽然觉得一个人坐在房里毛骨悚然起来?他悄悄地离开画像,走到另一边去,极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终于觉得连在房里踱步也心惊肉跳了;总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他每次总要怯怯地回过头去看看。他以前从来不胆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经变得十分**,这天晚上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不自禁的恐惧心理的来由。他坐在角落里,可是即使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有人从身后探头来窥视他。纵然从前室传来了尼基塔的阵阵鼾声,仍然未能驱除他的恐怖感。他终于畏畏缩缩、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躺到床上。透过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色朗朗的房间和挂在对面的那幅画像。那双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紧盯着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顾,一直瞪着他。他深感压抑,决定从床上起来,抓起一条被单,走到画像前,把它整个地罩起来。
随后,他才比较安心地躺到床上,开始想到当一个画家的穷愁潦倒的命运,想到他在这个人世上面临的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同时,他的眼睛又不自觉地透过屏风的缝隙不时张望那被单罩住的画像。月光照在被单上,映得分外洁白,他觉得那双怕人的眼睛竟然透过画布熠熠发亮。他心惊胆战地定睛细看,似乎想要证明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被单不见了……画像整个地露出来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着他,一直要盯进他的内心里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随后,只见老头挪动了一下身子,两手撑了撑画框。终于,他支着手抬起身子,伸出两只脚,霍地从画框里跳了下来……从屏风的缝隙里分明看画框是空落落的了。满屋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终于向屏风渐渐挨近过来。可怜的画家心口怦怦乱跳。他吓得透不过气来,等待着那老头绕过屏风来窥视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头转过屏风又怔怔望着,还是一副古铜色的脸膛,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恰尔特科夫使劲喊叫起来——可是喊不出声来,又用劲转动身子,想要挪动一下——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他张着大嘴,屏声息气,紧盯着那个身披亚洲式的宽大长袍、高个子的可怕幽灵,只好束手待毙了。那老头几乎就挨着他的脚边坐下,接着就从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只袋子。老头解开袋口,拽住两只袋角抖了抖:只见一包包长筒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咚咚地滚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着蓝纸,上面写着“一千圆金币”的字样。老头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细长而枯瘦的双手,把包着的东西一一打开。金币闪着一片金光。尽管画家此刻备受折磨,惊恐万状,他还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币,看着它们在那双瘦骨嶙嶙的手里金光灿然,发出又细又沉的声响,然后那些金币又重新包了起来。这时,他发现一包金币滚到旁边,一直滚到他床头的床脚下。他差不多是痉挛地一把抓起它,十分惊恐地看看老头是否发现了。而老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乎着。他收起所有的钱包,又装进袋子里,也不望画家一眼,便转过屏风去了。恰尔特科夫听见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动起来。他把那包金币紧攥在手里,浑身索索抖动,忽然听见脚步声又朝屏风走来了,——显然,老头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币来了。这不——他又从屏风那边走过来瞟了一眼。画家真是绝望了,用尽气力捏住那包金币,使劲动了动,大叫一声——便一梦醒来了。
他浑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难受;胸口憋闷得很,仿佛最后一丝气息也要从中挤出去似的。“未必这是一场梦?”——他两手抱着脑袋说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样真切,不像是一场梦。他梦醒之后,分明看见老头回到画框里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摆还闪了闪呢,而他的手上分明还有一分钟前攥过挺沉的东西的感觉。月色滢滢,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各处幽暗角落里的画布、石膏制成的手臂、挂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裤子和没有擦拭的靴子一一显现出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画像跟前。他是怎么下床来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更使他惊奇不止的是,那画像居然没有罩住,而被单也真的不见了。他吓得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画像,又清楚看见那双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着他。他的脸上又油然冒出一阵冷汗;他想走开,可是两只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再定睛细看:这不是做梦,——老头的脸分明又动了动,嘴唇向他伸了过来,仿佛要把他一口吸进去似的……他绝望地惨叫一声,猛地跳开来——又是一梦醒来。
“未必这也是一场梦?”他的心急急地跳动,就要裂开来了,伸出手摸摸身边的东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时那种姿势。他的面前立着屏风;房里月色盈盈。从屏风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那幅画像,被单将它盖得严严实实,恰如他亲自把它罩上去时的那个样子。那么,这又是一场梦!可是,捏紧的手里至今还有拿过东西的感觉。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点可怕;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他定睛再细看缝隙,凝神地望着那条被单。他又分明看见:那被单渐渐被掀开来,有一双手在被单下面乱抓,使劲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绝望地画着十字,大声喊道——又是一梦醒来。
这又是一场梦!他从床上跃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已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是梦魇或家神作祟,还是热病的谵妄,抑或是实在的梦幻。他竭力想让内心的焦躁情绪和血管里紧张搏动而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便走到窗前,打开了通风小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顿觉神清气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万户的屋顶和洁白的墙壁上,虽有片片的乌云不时地掠过天际。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而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那是马车夫在等待迟归的旅人,却被懒懒洋洋的驽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睡着了。他探头窗外,眺望良久。只见天际曙色熹微;终于,他感到睡意渐渐袭来,关上了小窗,离开窗前,一头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他迟迟才醒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犹如中了煤气一样,头痛得难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难受的湿气飘散在空气中,从堆满大小油画和着了底色的画布的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愁眉苦脸,郁郁不乐,犹如一只淋湿的公鸡,坐在那破损不堪的沙发上,手足无措,终于又想起了刚才做过的梦。他越想越觉得那梦既真切又令人难受,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谵妄,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会不会是一种梦幻。他拽掉被单,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幅可怕的画像。那双眼睛确实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而令人骇然,不过,他并没有发现特别可怕之处;只不过令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场梦。他觉得梦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来自现实的。即便从老头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过床边的;画家的手上仍然有攥过沉甸甸的东西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钟之前刚从他手中夺走了似的。他觉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币紧紧攥住不放的话,它们准会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来。
“我的天哪,就是给我留下一点儿钱也好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口袋里倒出写着“一千圆金币”的诱人字眼的纸包的情景。纸包一个个被打开来,金币灿然发光,又重新包了起来,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的空处,却无法离开一心向往的东西,——犹如一个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着口水看别人吃的份儿。终于,响起了敲门声,他老大不高兴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屋里来了,众所周知,小人物见了巡长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觉得扫兴。恰尔特科夫寄寓的这幢小房子的房东,跟瓦西里岛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区或科洛姆纳偏远地方的房主人毫无二致,——这种人在俄国多得难以胜数,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破旧的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得分明。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大尉,喜欢夸夸其谈,干过文职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衣着入时,傻头呆脑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这些鲜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丧偶独居,已经退职,不再讲究穿戴,不爱吹牛了,也不再寻衅打架,只是喜欢喝喝茶,跟人胡扯乱侃一通;总是在房里来回踱步,收拾蜡烛头;每到月底按时向住户催讨房租;有时手揣着钥匙出门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顶;总有好几回把扫院子的人赶出那间小屋,不让他躲在那儿睡觉;总之,他是一个退职之人,在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和坐在驿车上四处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
“请您亲自来瞧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张开两手,对巡长说,“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裸体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好吧,我今天就给他钱。”
“好,那么您原先干吗不肯付钱,总是跟房东添麻烦,还要惊动警察署呢?”
“因为我原来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儿晚上给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为我不想再在这个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会把房租给您的,”巡长转身对房东说。“要是您今天晚上还收不到房租,那么,画家先生,可就要对不起了。”
说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东垂着头紧随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支走了!”恰尔特科夫听见前室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