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凡·伊凡诺维奇想要一件东西,他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商谈及结果(1)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3-12-04 13:29:56

那是七月间的事,有一天午前时分,伊凡·伊凡诺维奇躺在遮檐底下。天气炎热,空气干燥,袭来一股股的热浪。伊凡·伊凡诺维奇到城外去看过割草人,在村子里转了转,迎面碰见一些农夫和村妇,还问过他们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干什么去;他顿感疲惫不堪,便躺下来休息。他一边躺着,一边久久地打量着栈房、庭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群,心里暗自想道:“上帝,我的主啊,看看我的家业吧!我还缺什么呢?家禽、房屋、谷仓、精巧奇异的用品,蒸馏的浸酒;果园里有梨树、李树;菜园里有罂粟、白菜、豌豆……我还缺什么呢?……我倒想知道,还缺什么东西?”

伊凡·伊凡诺维奇给自己提出了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沉思默想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找到了一些新的目标,越过栅栏,投向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不由自主地观察起那不大寻常的场面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婆子把陈旧的衣服一件件搬出来,挂在一根拉好的绳子上晾晒。一会儿,一件袖口破损的旧制服朝外撑开两只袖子,随后披在一件锦缎的女棉袄上,接着又抻出来一件贵族制服,上面缝有带纹章的钮扣以及被虫蛀蚀过的领子;一条污迹斑斑的白色薄呢裤原来还可以勉强套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腿上,如今只能套住脚趾啦。紧接着很快又挂出来一条形状像字母b的裤子。然后是一件蓝色的哥萨克紧身外衣,那还是大约二十年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打算去进民团,准备留胡子的时候缝制的。最后,又搬出了一把长剑,活像是竖在空中的一根杆子。随后又晾出一件草绿色的好像是男子长衫似的东西,后襟在随风摆动,那上面缝有五戈比大小的铜钮扣。后襟下面露出一件有镶金边饰的背心,前边开着一个大领口。不一会儿,那件背心又被已故世的老祖母的一条旧裙子遮住了,那裙子上面缝着几个可以装得下西瓜的大口袋。所有这些东西驳杂交错在一起,在伊凡·伊凡诺维奇看来就像是一幅饶有兴味的场景图,同时,阳光斑驳地洒落在那蓝色或绿色的袖子、红色的翻袖头或者一块金色的锦缎上,闪烁不定地在剑杆上嬉戏,使眼前这一切显得十分离奇,犹如四处飘泊的流浪人走村串寨搬运的木偶戏箱。特别像是人群紧紧挤在一处,看着头戴金冠的希律王或者牵着羊的安东上场;木偶戏箱的后面,小提琴发出刺耳的音响;一个茨冈人两手拍打着嘴唇,代替咚咚的鼓声,而日已西垂,南国之夜的嫩寒悄然挤压着肌肤丰满的村妇们的鲜嫩的肩膀和胸脯。

过了不久,老太婆又从仓库里走出来,呼哧呼哧地背着一副旧马鞍,上面是一对破损的马镫,几只磨破的皮手枪套,外带一个原是深红色、金线刺绣和备有铜搭扣的鞍韂。
“瞧这个傻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心里想道,“她还会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拽出来晾一晾呢!”

果然如此:伊凡·伊凡诺维奇没有猜错。不过五分钟光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一条土布灯笼裤子便高高地挂了出来,几乎占了半个院子。随后,她又拿出一顶帽子和一杆火枪。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伊凡诺维奇暗忖着。“我从来没见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有枪呢。他这是干什么?他又不会打枪,可又藏着一支呢!他留着枪有什么用?那东西倒是不错!我早就想弄到这样一个玩意儿。我很想把这支枪弄到手;我喜欢拿枪来玩玩。”

“喂,老婆子,老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大声喊道,伸出一根指头招呼着。

老太婆走到栅栏跟前。

“老婆子,你那是什么东西呀?”

“您不看见嘛,是杆枪。”

“是什么枪呀?”

“谁知道它是什么枪!要是我的枪呢,我兴许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造出来的。可那是老爷的枪。”

伊凡·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来,开始翻个来掉过去地端详那支枪,忘记提醒老太婆说,不该把枪跟长剑挂在一起晾晒。

“它该是铁的吧,”老太婆接着说道。

“嗯!铁的。为什么是铁的呢?”伊凡·伊凡诺维奇自言自语说。“这枪在老爷家很久了吗?”

“大概时间不短了。”

“好东西!”伊凡·伊凡诺维奇继续说。“我去向他要来。他要这枪干什么?要不,我拿东西换也行。怎么样,老婆子,老爷在家吗?”

“在家。”

“他在干什么呢?在躺着么?”

“躺着呢。”

“那好吧;我去找他。”

伊凡·伊凡诺维奇穿好衣服,拿了一根多节疤的打狗棍,出了门,因为在密尔格拉德街上,遇到的狗可要比人多得多。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的院子虽说是紧挨着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院子,可以从篱笆上面爬过来爬过去,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从大街上走。从这条街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如果碰上两辆一匹马拉的货车在那里相遇的话,它们就无法交错而过,只好停下来,扳住后轮,各自拖回街上才行。行人呢,就像两边围墙上生长的花朵、牛蒡一样,要挨身贴墙而过。正对着这个胡同,一边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板棚,另一边则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的谷仓、大门和鸽棚。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大门前,弄得门闩鼻直响:里面响起了一阵狗吠声;不过,这群毛色各异的看家狗一看这是一个熟人,便摇着尾巴,很快就跑回屋里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穿过院子,那儿是一派异彩纷呈的景像: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亲自喂养的印度鸽子,西瓜和香瓜皮狼藉,这儿是菜蔬,那儿是折断的车轮,还有桶箍,以及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在地上打滚的男孩子——这真是画家们所属意的场景。四处挂着的衣服的阴影几乎遮蔽着整个院子,给它带来些许的清凉之意。老婆子迎上前来深鞠一躬,打了个哈欠,便站在原地不动了。房前有一座修整过的门廊,两根橡木柱子搭着一个遮檐,——用来遮挡阳光可不大顶用,因为在小俄罗斯的这个季节里,骄阳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把行人从头到脚晒得热汗淋漓。伊凡·伊凡诺维奇甚至一改平日只在傍晚时分散步的习惯,居然下决心在这个时候出门,由此可见他是多么急切地想要把这件必需的东西弄到手。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进去的房里,一片昏暗,因为百叶窗全都关闭着,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窟窿闪着霓虹般的色调,投照在对面的墙上,描绘出一幅杂色斑驳的景物图:有茅草屋顶,有树木,有院子里四处晾挂的衣服,只是方向倒反着罢了。因而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奇妙的朦胧之光。

“上帝保佑您!”伊凡·伊凡诺维奇说。

“噢!您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从房间的角落里应了一声。这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才发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躺在一张铺在地板上的地毯上。“对不起,我还没有穿好衣服。”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一丝不挂,一件衬衫也没有穿。

“没什么。您今儿个小憩过了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小憩过了。那么您小憩过了么,伊凡·伊凡诺维奇?”

“小憩过了。”

“那么,您也是刚才起来的么?”

“我刚才起来?哪里的话,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哪能睡到这个时辰!我刚从村子里回来。一路上庄稼长得真好!真是叫人喜欢!干草长得又高,又柔软,又茂密!”

“戈尔皮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大声喊道,“给伊凡·伊凡诺维奇拿伏特加酒和酸奶油馅饼来。”

“今儿个天气不错。”

“您可别说了,伊凡·伊凡诺维奇。见它的鬼!热得没有地方躲去。”

“您别老是提到魔鬼。咳,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等您想起我的话来时,那就为时已晚了:您尽说亵渎神明的话,到了那个世界会要吃苦头的。”

“我怎么就冒犯您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我没有招惹您的爹,也没有招惹您的妈。我不知道怎么就冒犯您了。”

“算了,算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真的,我没有冒犯您,伊凡·伊凡诺维奇!”

“奇怪,木笛吹过了,鹌鹑到现在还没有飞来呢。”

“随您怎么说也好,随您怎么想也好,我没有什么地方冒犯您。”

“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飞来呢,”伊凡·伊凡诺维奇又说道,好像没有听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什么来着。“是季节还没有到么,可是季节似乎当令了嘛。”

“您是说庄稼长得不错么?”

“长得真好!真是叫人喜欢!”

接着是一阵沉默无语。

“您这是干什么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把衣服挂得到处都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终于又说道。

“可不,那该死的婆子让那些好衣服,差不多还是新的,都长霉了。现在把它们晾一晾;呢子又薄,质地又好,只要翻个边,又可以穿了。”

“我看那里有一样东西挺不错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什么东西?”

“请问,您要那支枪干什么?就是跟衣服一起拿出来晾晒的那支枪。”说话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把鼻烟递了过去。

“可以请您赏赏脸么?”

“不必客气,请自用吧!我闻自己的!”说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了角形烟盒。“那个傻婆子,她把枪也挂到院子里了!这上好的烟丝是犹太人在索罗钦焙制的。我不知道他放了什么香料进去,这么香喷喷的!有点像香草味儿。您拿点儿,放在嘴里嚼嚼。是不是香草味儿?拿点儿用吧!”

“请问,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是要说说那支枪:您留着它干什么呢?您又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有时要打打猎呢?”

“得了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什么时候会去打猎呢?除非基督再世。据我所知,别的人心里也有数,您连一只野鸭子也不曾打过,而且上帝也没有给您玩枪弄炮的天性。您气度不凡,体态高贵。哪能在沼泽地里跑跑颠颠呢?因为您的那些衣服很难让人启齿说它们成了什么样儿了,眼下还要拿出来晾晒,若再去打猎会怎么样呢?不,您需要安静,调养。(伊凡·伊凡诺维奇,正如前面提到过,当他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说得非常悦耳动听。他多么能说会道呀!天哪,他说得多么动听啊!)是的,您就该举止稳重才好。喂,还是把枪给我吧!”
“那怎么行!这支枪挺珍贵的。现在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枪。我还是打算进民团时,从土耳其人手里买来的。如今却忽然拿来送人!那怎么行呢?这东西可少不得。”

“为什么少不得呢?”

“怎么为什么?万一有强盗闯进屋来呢……自然就少不得嘛。谢天谢地,眼下我可是心里踏实,不怕有人抢劫。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储藏室里有一支枪。”

“是一支好枪!不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枪机坏了。”

“枪机坏了有什么要紧!可以修一修。只要抹上点大麻油,就不会生锈了。”

“您这么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一点也看不出您对我的友情。您不愿意对我作出一点儿友好的表示。”

“怎么能这样说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我没有向您表示友情么?您怎么不害臊!您家的牛群在我的草原上放牧,我可是一次也没有去赶它们。您要去波尔塔瓦,总是借我的大车用,不是吗?我什么时候拒绝过?您家的那些混小子翻过篱笆,爬到我的院子里来,逗我的狗儿玩——我什么也没有说:让他们玩吧。只要不动我的东西就行!让他们玩吧!”

“您不想送给我,那么我们就换东西吧。”

“您拿什么东西来换呢?”这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用手支起身子,打量着伊凡·伊凡诺维奇。

“我给您一头褐色的猪,就是我在猪栏里喂肥了的那头猪。那是一头好猪!您瞧着吧,明年它不下猪崽才怪呢。”

“我不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要您的猪干什么?那只能给魔鬼上供用。”

“又来了!您不说魔鬼就不行!罪过,真是罪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当真要拿这种鬼东西——一头猪来换支枪!”

“干吗说它是鬼东西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那还不是明摆的,您自己想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一支枪,名贵的东西;而那个——只是鬼玩意儿:一只猪!这话要不是您说的,我会当作是对我的侮辱。”

“您觉得猪有什么不好呢?”

“真的,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呢?让我要一头猪……”

“坐起来,坐起来吧!我不说……您就留着那支枪吧,让它搁在储藏室的角落里锈掉、烂掉吧,——我再不说它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听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开口了,“有三个国王向我们的沙皇宣战了。”

“可不,彼得·费多罗维奇对我说过。打什么仗?干吗打呀?”

“大概也难说清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干吗要打仗。

我猜想是那些国王想要我们都信土耳其教。”

“瞧这些笨蛋,真是异想天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微微抬起头,说道。

“您瞧,我们的沙皇为了这事才向他们宣战的。不,他说,你们该信东正教才是。”

“怎么样?咱们的人肯定打得赢他们,伊凡·伊凡诺维奇!”

“会打得赢。那么,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是不想换枪啰?”

“我真奇怪,伊凡·伊凡诺维奇:您似乎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说起话来倒像个糊涂小子。把我当大傻瓜……”

“坐起来,坐起来吧,不说它了!让它留着烂掉吧;我再不说了!……”

这时送来了点心。

伊凡·伊凡诺维奇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酸奶油馅饼。

“您听我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除了这头猪,我再给您添上两袋燕麦,您不是没有种燕麦么?今年您横竖得要买燕麦的。”

“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跟您说话非得吃饱豌豆不可(这还不要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说了一些更刺耳的话呢)。哪里见过有谁拿一支枪才换两袋燕麦的?您不至于把自己的皮袄搭上吧。”

“您可别忘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会给您一头猪呢。”

“什么!两袋燕麦加一头猪换一支枪?”?

“怎么,还嫌不够吗?”

“就要换一支枪?”

“当然是换一支枪。”

“两只麻袋换一支枪?”

“不是两只空麻袋,是装满燕麦的;还有一头猪,您忘了?”

“跟您的猪亲嘴去吧,要是不乐意,那就跟魔鬼去亲吧!”

“嚯!您真是碰不得!小心点儿:您尽说亵渎神明的话,到了阴间您的舌头会要扎满烧红的针刺。跟您说了话,还得把脸和手洗干净,熏熏香去掉晦气才行。”

“对不起,伊凡·伊凡诺维奇;枪是贵重的东西,玩玩挺有意思,而且还是房里好看的摆设……”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一直藏着那支枪,就像傻子守着锦袋一样。”伊凡·伊凡诺维奇恼火地说道,因为他真的开始生气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那您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公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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