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7 12:56:48

她站在站台上望着逐渐退去的火车。一簇灌木遮住了铁路的弯道;白色的蒸汽浮在路基上,在灰黯的夜色中升腾。不一会儿,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视线中,这白色的巨门缓缓向前摆动着,淹没了铁路。

她的座位边上放着一个红棕色的用一粗绳捆着的长方形的箱子。背和双肩一动就显示了她身后的大包袱,一个凹凸峥嵘用灰色亚麻布裹着的重家伙。她身着褪了色黄女装,外套一件此时显得太热的黑色短上衣。这个二十岁的姑娘,有着短而壮实的身躯、短而壮实的手臂。她颈脖丰满,而普通的棕色头发,毫不显眼。她的鼻梁太直,鼻孔形状倒不错。浓密的睫毛内隐藏一对灰色而又明亮的眼睛。但只有当她用笑取代她脸上常有的阴郁那会儿;她的眼睛才流泄出亮丽的情绪。此时,她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杏仁状的牙齿。一个搬运工问她是不是想丢下一个包袱或箱子什么的,她回答说,两件行李都得装上驴车,驴车每晚都会来取行李……去伍德维的路,正对着这小巷,她不会走错,她会找到那树丛中的门房的。看她是个迷人的姑娘,那男人呆着不走,可车站站长把他叫去搬其他行李。

这是一个荒凉的地方。海的大潮有一次曾几乎淹上了那些高地的边缘。于是,那被沿着海岸汹涌而来的海水冲刷过的砂石海滩如今变得一无所用。在这砂滩和一条蜿蜒的小河河岸之间紧紧地依偎着一个小镇,它的脚已插入水边。那里有大概是港口的衰坍的船坞,还有木质的防波堤,仿佛是为那不归之船而伸出的长而细的手臂。铁路的另一面,一堵刷白的墙上开着苹果花;在低洼地方有些园艺业,从那里开始高地逐渐倾斜,在第一个斜坡的那树林扶疏的所在,这就是伍德维。

就像每一个首次看到这地方的人一样,姑娘凝视着这凄凉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心里正估算着,是丢下包袱还是丢下箱子呢。她提得太沉了,又不知道车站离伍德维有多远。站长在站台的尽头检了她的车票,而她在过了道口后仍未作出决定。这是一条以铁栅栏、月桂树、法国式的窗户开始的小巷。她曾在这样的房子里干过事,懂得若被雇用,在这样的房子里她要干点什么?伍德维的生活只是个伟大的梦,她并不奢望自己能得到她需要的一切。在那里面当个管家、马夫、侍从,她不会考虑侍从——而管家、马夫,他们会考虑么?在那里当个上等女仆或次等女仆,或许是一个侍女,也许这些太太曾与家人在国外呆过;她会听到法语或德语,她们的谈话无疑会因此而转换,而她的沉默会出卖她。她们会问她曾经呆过的地方,当她们知道真相时,她必得丢脸地离开,那么她会无钱买到伦敦的车票。可她会找个什么借口对埃尔温夫人讲呢?是她把她从邓巴先生那里解救出来,并在伍德维给她一个帮厨女工的位子。她肯定不会回去,她的父亲会骂她,说不定会让母亲和她一起挨打。哼!他才不敢再打她了,姑娘的脸因丢脸的回忆而绯红。假如她回去她那小弟妹会痛哭,他们吃的东西会更少。她肯定不回去。她多么天真地想着这些事!

她笑了,使她的脸像这个月份的天气那样亮丽:今天是六月的第一天。一直要到第一周结束她仍要那么高兴,只要她有一件下午可穿的衣服的话!那么那件旧的黄玩意儿就永不会穿她背上。而她的其中一件印花布是漂亮鲜艳的;但她还必须有一点儿红丝带——使其有些变化。她曾听说在伍德维这种地方的女仆常常一天换两次衣服,礼拜天则穿着丝绸披风带着最时髦的帽子外出。作为侍女,她当然可触摸到女主人的所有衣服,并可与管家同行。可这些人怎么会想到像她那样的小姑娘呢!她越想越沮丧,叹息着,有些许期望,更多的是苦涩和失望。即使她拿到第一季度的工资,她也几乎不能为自己买一套衣服:这些钱得养家。一季度的工资!一月的工资还差不多,因为她无法使自己永远留在这个地方。所有这些土地无疑都属于绅士,那些大树也同样如此;他们肯定都是些上等人,都是像埃尔温夫人那样上等人——因为她曾住在像车站边上那样的一幢房子里。

这条直道的两边都是高高的树篱笆,保姆们躺在树荫下的茂盛的夏草地上,童车就在近处。小镇的声响在她耳边消失,姑娘不断地想象着那正在发生着变化的未来。越过这片田地她可看到两幢房子,一幢是用灰石头砌成,另一幢是铁皮尖顶的红砖房。在这两幢房子之间,挡住北面的是一座教堂的尖顶。问了一个过路人后她知道第一幢房子是教区长的住宅,第二幢是伍德维的门房。假如那是门房,那么房子该是怎样的呢?

在叉路向前两百码,再跨过两边的三角形树丛,就上了那海边的路;树叶下的空气充满着绿色和惬意,这个乡村姑娘用她疲倦的肺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一个庄园的后面,她看到了一扇白色的大木门。进门就是一条气派的林荫道,看门人关照她一直走,碰到头就往左拐。她从未见过这种景色,不由得停下来赞赏这像伐夫一样的行道榆树那粗壮的树臂;树叶间显出了粉红色的云,单调的斑鸠似乎成了这寂静世界的中心。

她正拿不准是否往回走;她从没呆过这样的地方。林荫道变小了,突然她看见一个倚在栅栏、抽着烟斗的年轻人。

“请问先生,这是去伍德维的路吗?”

“没错,穿过上面的马棚,左拐。”然后,用他那强健的手指指点了一下,而这强健中有几分优雅,脸上充满生机,接着他说:“你还挺能干的;这个重包袱,我来帮你拿吧。”

“我是有点累了”她把包袱倚在栅栏说:“我在车站时他们告诉我,驴车随后会把我的箱子拖来。”

“哦,这么说你是新来的帮厨女工?你叫什么?”

“伊丝特·沃特斯”

“我母亲是这里的厨师,你可要千万当心,否则你会挨骂的。她发起脾气来够吓人的,不过她不是坏人,只要你不去惹她。”

“你也在这儿做事?”

“没有,可我想不久后会的,两年前我就可以了,但我母亲不喜欢看我穿仆人的服装,我想像不出当我赶车回来撞上她,她会怎样。”

“有空位置吗?”伊斯特问,怯生生地抬眼看了一下边上的他。

“有,大约两周前吉姆·斯托里被解雇了。他在马棚里碰到每件幸运事都要喝上一杯,他们认真处理他去“红狮”酒吧的事就是为了这一点,老爷当然不会容忍那样。”

“你来代替他?”

“是啊,假如我能够在这里插一足, 我就不想挟着我的小包来回于布赖顿王家大道上度过一生。我未必留心那么多职位,除了那些有益的、有新消息的地方。你决不会听到我在港口对面的“红狮”酒吧说些什么,我也不会将我说的每一句好话传到伦敦和印在明天早晨所有的报纸上。

伊丝特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是看着他,她看到的是又低又窄的前额,小而圆的脑袋,长鼻子,尖下巴,深深凹陷而没有血色的脸颊。尽管有点气短,但他使着大劲,长长的双臂能够给出重击。那低前额和无光的眼睛透露出这是一个脆弱的、缺乏想象力的头脑。但这平凡的容貌和天生诚实的样子,使威廉·拉齐不像一个二十岁的人,倒像个十岁的男孩或十八岁的女孩似的。

“我看到你的包袱里有些书,”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他说。“喜欢里面写的吗?”

“那是我母亲的书,”她慌张地回答说。“我没敢把包留在车站,因为很容易被人抽出一本什么的,我不想开包时少了书。”

“萨拉·塔克,那位帮厨女佣的领班,你借给她,她会看。她是个很棒的读书人,她读过最近三年中《弓钟》杂志上的每一个故事,你考不住她,如果你想试试的话。她晓得所有的名字,能给你讲爵爷如何当马发疯似地冲下百丈悬崖时从马车上救下姑娘,以及这位准男爵怎样外出与沐浴在月光下的姑娘幽会。这些书我连一半都没读,可萨拉和我是好朋友。”

伊丝特所担心的是他会再问她关于读书的事;她其实不会读。察觉了她表情的变化,他以为是因为听到他喜欢萨拉她感到失望,于是他为自己的轻率抱歉。

“你要知道,好朋友,不过如此,萨拉和我永远不会太好,她老是拿她读过的故事烦我。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可我喜欢来点实际的;这匹小马,它更对我胃口。”怕他再说起她的书,她鼓起勇气开口说:

“他们在车站告诉我,驴车会把我的箱子捎来。”

“今晚驴车不会来了——你想要你的东西,是吗。我会留意马车夫的,或许他正在装行李。噢,天哪,驴车已经走了半个小时。我再跟你聊下去会碰上它的,可母亲一个小时前就盼着你来。她没人帮忙,有六个人用餐。你得说火车晚点了。”

“那么让我们走吧,”伊丝特喊道,“你告诉我怎么走?”

从开着的铁门看进去是一个大花园,繁茂的常青橡树树枝构成了一条树叶的拱廊,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稀能看到一幢意大利建筑的墙角和饰坛——约在百码开外。一道高高的砖墙从马棚处把花园分隔,当威廉和伊丝特左拐后走上大道时,威廉说那大房子是马棚。他们走过了一道道门,耳边响着马蹄践踏声和铁链的碰撞声。然而眼前一亮,进入了一个气派的大院,而那座建筑可以俯瞰一切,这房子的后部是用红砖重建过的。能看到房子中三角墙和富有装饰的回廊,在厨房的大窗户里但见仆人们来来往往。院子的顶头是一道大门,像其他的门一样,这道通花园的门也悬垂着成串的常青藤。一长溜马正向这道门走去,威廉匆忙跑过去开门。这些马都穿着灰色的马衣,带着头罩,伊丝特从头罩的眼孔中看到了马的黑色的圆眼睛。一个矮小的、难看的男孩看管这群马,他摇动着他的细手臂,不停地用栎树枝打那些伸着脖子咬马嚼子的马。威廉走回来后说:“你看,这第三匹;正是它——它是‘银辨’”。

从厨房的窗户里传出来的急促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赞叹,威廉迅速转过身来对伊丝特说:“记住,要说火车晚点;不要说我和你在一起,要不你会使我倒霉的。这儿走。”经过一很宽的用椰席罩着的通道后,他们又走了几码;进入了厨房的第一道门,展现在伊丝特眼前的这间漂亮的房子,与她见过和听到过的厨房样子毫不相干。房子最里面站满一排人,十几个锅子在那里冒气;食具柜一直高至天画板,里面垒满了无数的盆子碟子。伊丝特想着怎样努力使自己留在这个漂亮的地方,看着那些头带白帽在白桌子周围转悠的佣人,越发使她感到自己的卑微。

“妈,这是新来的帮厨女佣。”

“喔,是吗?”拉奇夫人说,她正在查看盘子里的那些刚从烤箱里取出来准备夹入果酱的馅饼。伊丝特觉察到,拉奇夫人好像有点讨厌她的儿子。她长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就像威廉面孔一样,鼻子是最显眼的标志。

“我料想你会对我说火车晚点,是吗?”

“正是,妈,火车晚点了一刻钟,”威廉附和着。

“没问你!你这个好逸恶劳、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又是你一直在纠缠这姑娘吧?有六个人要用餐,我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一个帮厨女佣,要不是玛格丽特·盖尔来帮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就是现在,开饭也得延迟。”

两个女仆,都穿着印花布外衣,站在边上听着。伊丝特的脸色阴沉,然后拉奇夫人吩咐她马上把东西拿走,动手准备拾掇蔬菜,让她看看她会做些什么,可伊丝特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过身,低声说:“我得换换衣服,可我的箱子还在车站没拿来。”

“把你的衣袖卷起来,玛格丽特·盖尔把围裙借给你。”

伊丝特犹豫了一下。

“你穿的什么了,好象会搞坏似的。过来,立即就干。”

女佣都“哇”地一声笑了起来,而此时,一种顽固的忧郁悄悄地出现在伊丝特的脸上,使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色呈现了明显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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