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抢救真相义不容辞刻不容缓

作者:施建伟    更新时间:2013-11-25 09:47:28

从上世纪末开始的采访算起,这个文本的成稿过程时断时续,前后经历数十年,居然“跨世纪”。起先,这个家庭的荣辱盛衰,是作为这个时代剧变中,个体命运的个案,进入我的视线的。在往后的岁月中,我从陈将军当年的战友温启明先生、王应铮夫妇诸前辈及其女儿陈维莉女士那里,了解到许多有别于流行叙说的“独家新闻”:据台湾原中统局的档案资料记载,刺丁案的指挥人是中统陈彬将军(又名陈彬昌)。1939年9月,原中统上海区的两个副区长苏成德、胡均鹤叛变投敌,区长徐兆麟侥幸逃脱,中统仅在上海就有40余人被捕,上海江苏一带组织几乎被一网打尽。在组织解体的严重关头,原中统香港组的少将组长陈彬临危受命,“1939年冬,陈彬奉命调回上海,任中将级站长”。陈彬到上海后,即与已深入虎穴的郑苹如等会合,组成锄奸小组,实施暗杀行动,可惜功亏一篑。李士群暴毙后,中统安插在李身边的隐蔽战士陈彬,随即又接受新的潜伏任务,南下广州,再次潜伏于敌营,任广东省海防副司令。1945年春,陈彬成功策反广东海防司令及其部下,刺杀了日寇华南派遣军特务机关长柴山醇后,不幸壮烈牺牲;抗战胜利后,杀害陈彬的“凶手依法被判处死刑,国民政府颁发陈氏(按,即陈彬)遗属抚恤金十年,子女就学读书免费,并入祀抗日烈士纪念堂,以慰忠魂。”

陈彬将军“刺丁”失手后,又奉命潜伏苏州,而正巧我的童年是在抗战后期的苏州度过的。童年时的我,爱听大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于是沦陷区的群魔狂舞、乱世中的种种怪象、各路英雄枭雄奸雄的名字,统统进入了我的记忆中。汪伪特工大头目、伪江苏省主席李士群被毒死的新闻,曾是苏州人的热门议题。在热议李案的那些日子里,家里的大人们每天都会在茶余饭后交流着从坊间听来的最新信息。记得有一天,二舅刚进门还没坐下就说:“呵,医生化验结果,李士群嘴唇上找到几十种毒菌,哪有不死之理……”。二舅眉飞色舞的神态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我就听说过陈彬的名字,这位奉命潜入敌营的卧底将军,深得李士群的重用,其时侧目而视者有之,相争攀附者也有之。有一位顾医生一度经常出入我家,后来难觅踪迹,听二舅妈说,这是因为顾太太在牌桌上结识了李士群的亲信陈彬的夫人,并与陈太太结拜为姐妹,所以不屑再与我们平常人家来往。而后,在李士群暴死后,陈彬就突然人间蒸发,只留下陈太太还在苏州,但已门庭冷落,太太圈的麻将桌上也难觅其踪迹……常言道,童年的记忆象刻在石板上的花纹,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巧遇,会再唤醒上述那些沉睡的童忆。

这世界真小,1950年我在上海江湾中学住宿,周末到家母的宿舍度假。家母施玮,又名施雅媛(1922-2002),浙江南浔人,南浔中学高材生,略有文采,深得当年任教于浔中的诗人徐迟青睐。徐迟的发妻陈松女士是家母同班同学、闺中密友。抗战胜利后,徐迟随南浔中学校长林黎元先生到苏州向校友募捐,曾在我家租赁的皇宫后2号暂住,林、徐下榻在2楼面对果园的主卧室里。后来在一份南浔中学复校捐款人的名单上,我看到了家母的名字。1948-1949年,我在南浔中学附属小学住读,徐迟先生的大女儿徐律是我童年的玩伴。南浔解放后,徐迟因姐夫伍修权的关系全家迁京,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抗战时期,古镇南浔惨遭日寇蹂躏,外公带全家六口到乡下避难,于是家母遭遇了那场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婚姻。外婆说,我出生在苏州小猪弄。1945年,任职于忠义救国军的家父曾祥禧因在汪伪军中策反事败,被昔日的拜兄弟沈某某杀害。而我随外婆住在二舅家,家母则到上海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求学。辍学后到苏州私立立达小学任教,1948年到上海霍山路国民小学任职。解放前参加了gcd的地下组织,与何祥芳(其女后来任上海市政协主席)等编在同一小组,何的丈夫**涛解放后任上海师范学院(今上海师范大学)院长,家母在世时,每年总会去新康花园何家与他们相叙。家母以朴素而真诚的激情迎接解放,五十年代初,被任命为上海提篮桥区(现已并入虹口区)惠民路小学校长,借宿在学校的办公楼里。

一天大舅来访,听见家母神秘地对他说,李士群时期在苏州炙手可热的陈彬的太太,现在这里做教员,要不是公安局来指认,根本认不出铅华洗尽后的陈太太,与当年的华丽富贵判若两人……一晃又是八年过去了,1958年我曾向家母打听陈彬女儿的消息,家母这才向我透露了一个本不该透露的秘密:1949年后,陈彬夫人温斐的亲友几乎全部离开大陆,惟夫人温女士一人带着女儿留在上海,公安认为疑点颇多,疑似特嫌。公安在温家周围布置了居委会积极分子监控,同时也经常到温女士任职的小学了解情况。而作为该小学校长、gcd员的家母,就无法避免地成为公安随访的首选对象。家母为人正直,把温女士在教育第一线敬业尽责的实际情况如实汇报。而公安提醒,要看透假象后面的本质,等等。由于家母不愿昧心编造并不存在“特嫌”证据,因此无法满足公安的要求。不久,家母调至外区任职,1958年温女士被送安徽劳动教养,随即,病逝农场。从陈彬遗属的家变中,折射出时代大变迁中个人的渺小和小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无助、无奈。正如家母所说,在50年代初遇温女士时,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学教员,很难相信四十年代与她同城而居时,在苏州城里所流传的有关她如何耀眼夺目的各种故事。真是“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原先在保密的理由下被掩饰的资讯,也逐渐浮出水面。据一份权威资料透露,当年曾与陈彬共事的胡钧鹤,经潘汉年推荐、饶漱石批准,50年代初出任上海市公安局情报委员会主任,兼情报专员。这位四朝(国共日汪)特工,把他在国民党中统局、日汪76号特工总部等机构任职时的资讯积累,作为立功赎罪的资本。据说,提供了上千条有价值的线索,协助抓获了400多名潜伏特务,破获了上百部国民党的地下电台,成千上万人因此被审查、监禁。也许出自秘密使命的工作需要,也许另有其他私人的原因,总之,当年陈彬奉命潜伏在李士群身边时,陈彬家和胡钧鹤家两家过从甚密。胡钧鹤太太赵女士是东北抗日英雄赵尚志的妹妹,还有后大椿(汪伪粮食局长,因向苏北输送粮食物资而被汪枪决)的夫人等四人结为四姐妹……虽然没有证据显示胡钧鹤的上千条线索中包括有关陈彬、后大椿及其遗属的资讯,但据陈彬女儿陈维莉女士回忆,她当年为其母誊抄所谓交代材料时,时常出现一些日伪高层人物的名字,所以当21世纪热播、热演的谍战文本中再现上述名字时,就唤醒了她沉睡数十年的记忆。然而人在做,天在看,许多事情不以当事者的主观愿望为转移,胡钧鹤虽提供了数量惊人的举报材料,却于1954年入狱,30年后始获平反,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也算善终。最可怜的莫过温斐女士,1958年被不明不白的莫须有的理由:“曾帮助中统特务陈某管理账目等问题……”,(摘自1980年6月3日中共上海市虹口区唐山学区小教总支给陈维莉的信)被开除公职,病死安徽农场。

这些年来,面对已经搜集的资料,多少次翻出来后,又无奈地重新放回去。直到先烈陈彬女儿陈维莉女士大病初愈,在其子女的强烈推动下才促成文本的定稿。即使如此,直到交印前的最后一刻,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抽下有关先烈遗属遭遇的部分资讯,拟以后专论补叙。因为现在的文本不是个人空间里的亲属家史,而是公共空间里的大时代、大事件、大格局的历史叙事,任何人物和事件的格局,只能作为宏大叙事的构成要件而存在。在这里,个人和家庭的变迁,不过是历史激流中一个稍纵即逝的水泡而已。当然,对受损的具体个体来说,每一次的付出却是绝对的,所以也是痛苦的。然而,整个历史长河不就是那无数水泡破碎后的总汇吗?困难的抉择在于:宏大叙事就必须忽略鲜活生动的个体的感受?能不能把“私小说”式的抒情从狭小的私密空间中解脱出来,融入大事件的纪实性的公共场域之中?其实,这里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零和选择,难道在这大事件的宏大叙事中,私人空间里的各种元素就不能成为构成的部件而存在吗?若要完整地叙述真实的历史背景中的真实的历史细节,社会时代的大格局本来就是无数个人、家庭小格局的总和,而个体的命运惟有融入时代大格局之中,才会发现其真正属于私我的价值。

如果没有温启民、王应铮等前辈们对历史真相的直言不讳、仗义执言,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这个文本。可惜由于种种延误,两位前辈已无法目睹文本的问世。当年,在美国加州洛杉矶的老人公寓里,温先生的回忆、在台北和上海对王先生的多次采访过程中,我都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不是一般意义的拾遗补缺、辑佚钩沉,而是打捞真相、抢救历史,因为这个案件的每一个构成要件,无不与大时代的脉动息息相关。

成稿过程中,得到众多前辈、同辈、后辈的支持,谨在此向一切关怀过本书稿的朋友们,致以最真诚的谢意,恕不一一具名。同时文本借鉴引述了各种已有的成果,特此致谢。最后,为使今天的读者能了解当年谍战的原生态实景,所以又把相关的人物生平、机构变迁,事件背景等史料收为附录。由于这部分资讯本属大众共享的公共资源,故不再分别注明,谨在此对所有资讯来源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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