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18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8 16:18:29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对埃尔斯蒂尔的芦笋和刚端上餐桌的芦笋(上一道菜是用高级佐料制作的童子鸡)发表议论后,又说,绿芦笋生长在野外,“不象它们的姐妹那样硬”(这是署名为E·德·克莱蒙——多内尔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说的俏皮话),应该和鸡蛋一起吃。德·布雷奥代先生听后回答说:“一些人喜欢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在中国的广东省,腐臭的雪鹀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奥代先生曾在《两个世界》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摩门教徒的论文。他从来只和贵族世家来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认为才智出众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个女人家里,就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有没有沙龙。他声称讨厌社交生活,分别向公爵夫人们保证,他追逐她们,是因为她们才貌双全。公爵夫人们都信以为真。每当他不得不强忍痛苦,到帕尔马公主家参加盛大宴会时,他总要把她们都召集到公主家里,为他增添勇气,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间。为使他和知识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继续存在,他应用盖尔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会季节和风雅女人一起长途跋涉,进行科学考察。当一个迷恋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没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时,德·布雷奥代先生绝对不会愿意同他认识,坚决不让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他仇恨迷恋社交生活的人,是因为他自己迷恋社交生活,但他却竭力让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对社交一点也不喜欢。 

“拔拔尔总是什么都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个地方乳品商卖给你的鸡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鸡蛋,那我觉得这个地方很迷人的。我在这里就已经看见我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鸡蛋了。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婶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时能吃到腐烂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鸡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异议):难道不对,菲利?您和我一样清楚。鸡蛋里都长小鸡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鸡怎么会在鸡蛋中呆着不出来。那不是一盘炒鸡蛋,而是一个鸡窝,至少这不是菜单上有的。您前天没来吃晚饭,算您运气。有一道菜是散发出石炭酸气味的菱鲆!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传染病菌嘛。说真的,诺布瓦的忠诚已到了英雄主义程度;他竟连要了两次!” 

“她数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见您也在场了(也许是为了使这个以色列名字更具有异国情调吧,德·盖尔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读成了德语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说哪个司人(诗人)举世无双。夏特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胫骨碰碎了,可他丝毫也不明白,还以为我侄儿是想用膝盖碰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士哩(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脸微微红了)。他哪里知道,他随便乱用‘举世无双’让我们的姑妈不高兴了。总而言之,伶牙俐齿的马德莱娜婶母反驳他说:‘喂,先生,那么您对德·博叙埃先生又该如何评价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给一个遐迩闻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从本质上说是忠于旧制度)活该,谁让他这样说来着?”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样回答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漫不经心地问。她此刻因为拿不出新花样,认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国式发音。 

“嘿!我向您保证,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呢。”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口吻对我说,仿佛她记得这件事是我的无尚光荣。“我婶母家的聚会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见您的那个晚上,我很想问您,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说,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会关系中有诗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为了让我这个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视。我向公爵夫人保证,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一个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说,这就等于承认她对文人的尊敬和对上流社会的蔑视远比她所说的,甚至比她所认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没有大作家!您让我感到吃惊,明明有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嘛!” 

我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夫人,我这个老同学没听清楚名字,以为面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妇人,所以,不管这个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谈,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接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这时,布洛克的血管里骤然涌进了无数个“百万”和“威望”的念头,而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细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击,大脑顿时激奋起来,当着这位可爱的老妇人的面,感叹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这一愚蠢的感叹使他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布洛克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却永生不忘,因为它可以证明,人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认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尔马公主说。她知道谁都不去公爵夫人婶母家,况且,公爵夫人刚才讲了那样的话,就认为可以随便议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赞成,于是加一句: 

“不过,既然她那样聪明,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您对我婶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公爵夫人反驳道,“这毕竟是极其错误的看法。昨天墨墨还同我说起过。(她的脸刷地红了,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我猜想,德·夏吕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对我的邀请,正如他让罗贝来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样。我感到,她脸红的原因和公爵刚才谈到他弟弟时脸红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脸红。)可怜的婶母!她在人们心目中,将永远是旧制度的人,才学超群,却**不羁。没有比她更平庸、更严肃、更无生气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艺术的保护人,这就是说,她曾当过一个大画家的情妇,可这位画家一直没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画。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堕落。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来就是当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没能保住丈夫(况且这是个无赖),她就干脆把情夫当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样会生气,一样会动怒,一样的忠诚。请注意,这种关系有时候是最真诚的,毕竟难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难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奥丽阿娜,您不是正在讲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死后,德·夏吕斯先生悲痛欲绝,没有一个情妇能梦想死后得到这样真诚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请别见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欢受到和这一样的哀悼的。各有所爱嘛!” 

“不管怎么说,他在她死后对她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有时候,对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对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本来是想开玩笑的,但语气听上去象是在讲呓语,“大家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对活着的人当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过,我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如果我想被一个我所爱的人哀悼的话,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脸一下变得阴沉了。他不喜欢他的妻子随便发表看法,尤其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对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浅,”他语气傲慢地说。但是,公爵夫人对她丈夫具有同驯兽人或同疯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样的胆量,不怕把他激怒: 

“嗳!您要我说什么?我不认为这对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对她说,有多少人到他家来吃午饭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个表姐妹,一个外祖母,一个同胞姐妹一样。这不是丈夫的悼念。说真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圣人,这使悼念带点特别的意味(德·盖尔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时宜的饶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讲墨墨的坏话。顺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没来,”公爵夫人接着又说,“我承认,他比谁都善良,很讨人喜欢,有一股男人所没有的温情和心肠。墨墨有一颗女人的心!” 

“您在胡说些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夫人急忙插话道,“墨墨根本没有女人气,谁都不如他男子汉。” 

“可是,我没说他有女人气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话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说。“嘿!这个人,只要认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脸转向帕尔马公主,又说。 

“这很好,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没有什么比两兄弟相亲相爱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帕尔马公主说,就和许多平民百姓的话一样,因为一个人在血统上可以属于一个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却可以属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们讲到了您的家里人,奥丽阿娜,”公主说,“昨天,我看见您的侄子圣卢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德·盖尔芒特先生皱了皱威严的眉头。当他不想给别人帮忙时,也不愿意他妻子管这个闲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回事儿,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们会把账记在夫妻双方头上,这跟丈夫一个人请他们帮忙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他自己没对我说?”公爵夫人说,“昨天,他在我这里呆了两个钟头,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讨厌。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许多人那样不知道就不开口,他就不会比别人显得更蠢了。那种装腔作势的知识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开大门……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给你讲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为拉谢尔的缘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亲王说。 

“可他们已断绝关系了呀,”德·布雷奥代插了一句。 

“才没呢,两天前,我在罗贝的单身汉住所里看见她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根本不象吵过架的样子,”富瓦克亲王回答道。他最爱散布能使罗贝结不成婚的流言蜚语了。况且,他也可能弄错,罗贝和拉谢尔的关系确实已结束,但断断续续还有来往。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上午我看见她象这样经过香榭丽舍大街了。正如您说的,她是一个轻佻的女人,一个风尘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当然是引申义(这些话是冯亲王对我说的,他随时都要装出精通法国文学和巴黎奥妙的样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关……”帕尔马公主急忙抓住这个关键词,大声说。 

“摩洛哥他能有什么事?”德·盖尔芒特先生正颜厉色地问,“奥丽阿娜在这方面毫无办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为发明了战略,”德·盖尔芒特夫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而且,他动辄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写信却把纸弄得到处都是墨水。那天他说,他吃到了卓绝的土豆,他有办法租到卓绝的楼下包厢。” 

“他会拉丁语,”公爵夸大其词地说。 

“什么?拉丁语?”公主问。 

“我以名誉担保!夫人可以问奥丽阿娜,我是不是夸大了。” 

“怎么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气说了一句拉丁语:‘我没见过比这更令人感动的Sictransitgloriamundi的例子’了。我能给殿下这样说,那是因为我们请教了一些语言学家,提了二十个问题后,终于把它拼凑起来了。可是罗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我们勉强能听出里面有拉丁词。他就象莫里哀的喜剧《没病装病》中的一个人物!这句话他是在奥地利皇后归天时说的!” 

“可怜的女人!”公主大声说,“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说,“有点疯疯癫癫,神经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个可爱的疯子。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不买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脱开了,她只好暂停讲话,免得把假牙咽进肚里。”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她对我说,小圣卢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欢您甚于喜欢她,”冯亲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对我说。他脸色鲜红,笑声不止,笑时露出了全部牙齿。 

“要是这样,她该嫉妒我,讨厌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尽说您的好话。要是换了富瓦克斯亲王的情妇,那她也许会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头跟我一起走,我给您解释这一切。” 

“不行,我十一点还要去德·夏吕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诉我,让我今天去吃晚饭,但叫我不要在十点四十五分以后去。不过,如果您坚持要去,至少我们可以同路到法兰西剧院。到那里您就在周围了,”冯亲王说。 

无疑,他认为“周围”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红通通的漂亮脸孔上,一双眼睛瞪得贼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个朋友要来找我,婉言拒绝了。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对他不会伤害。但冯亲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为他后来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应该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该多么伤心!”帕尔马公主说道,至少我觉得她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话是穿过冯亲王的话传到我耳朵里的,尽管亲王压低了嗓门(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听见),但他离我更近,使得帕尔马公主的话听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说,“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悲伤。” 

“一点也不?您讲话总是太绝对,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又充当起悬崖的角色来了,悬崖和海浪作对,迫使海浪抛出更高的浪花。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一点巴赞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说,“只是因为您在,他认为应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怕您会反感。” 

“啊!可别这样,”帕尔马公主大声说,她怕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横生的星期三聚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响。这个禁果,就连瑞典王后也一直无权品尝。 

“是她亲口对他说的。当他象个凡夫俗子,悲伤地问她:‘王后在服丧?服谁的丧?陛下一定很悲伤吧?’‘不,不是大丧,是小丧,小小的丧,我姐姐去世了。’事实上,她很高兴,巴赞知道得很清楚,当天她就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了,还送给我两颗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个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里想的可能是罗贝说的那句话:Sictransit,下半句我记不清了。”为了显得谦虚,她故意只说前半句,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后半句。 

其实,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是在开玩笑,纯粹是瞎说,因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惨地去世了)一样,心地都很善良,亲人死了,总是真诚地哀悼。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亚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尔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人无意中递给她的竿子——罗贝的名字,说道。“我想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说,其实,她和这个将军关系很密切。帕尔马公主解释了罗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话……也许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这样回答。听说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将军帮忙,她同他的关系似乎顿时变疏远了。然而,公爵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足,他打断妻子的话题:“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奥丽阿娜,”他说,“再说,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了,他都没给您办。我妻子就爱帮别人忙,”他越来越气愤地说,想迫使帕尔马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想使她怀疑公爵夫人的诚意,想让她把责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罗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让我们去求他,他知道,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办法。奥丽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数太多,现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绝一次。” 

“哦!既然这样,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尔马夫人说。 

“那当然。”公爵作了结论。 

“这个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一次被击败了。”,帕尔马公主改变了话题。 

“嘿!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说。他因自己被迫离开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别人在选举中失败。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让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公爵夫人说,“这是可怜的将军唯一没有遭到失败的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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