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0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8 15:33:07

一具饰有铜雕的大理石壁炉——如果认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时代的艺术,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为我生着了火,一张矮脚椅供我坐着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样舒服。墙壁紧紧拥抱房间,把它与世隔绝;墙上有壁橱,以便把要装的东西装到里面去;还留出一块地方放床,床两边有几根柱子,轻轻地支撑着床头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间里首有两个小房间,和大房间一般宽,后面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用蓝蝴蝶花的根块串成的念珠,这串给人以快感的念珠,为那些想来这里静心养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进这小房间时让一道道门敞开,就会使小房间陡然扩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和谐感,不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紧缩的快感后又饱尝扩大的乐趣,而且还会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闭式清静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觉。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开向一个院子,象在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个院子被周围没有窗户的高墙封锁住,院中只有两棵苍黄的大树,但足以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一丝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为有这个孤独的美女为邻而感到幸福。 

睡觉前,我走出房间,想对我这神奇的领地进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着一条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长,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宝物,只要我没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宝物都敬献给我:一把在角落里放着的安乐椅,一架古钢琴,一个摆在墙上蜗形腿狭台上的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镶在一个古老镜框里的幽灵似的古代妇人,扑了白粉的头发上插着几朵蓝花,手里拿着一束石竹花。我来到走廊的尽头,一堵不开门的墙诚恳地对我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不过,你看见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可是,柔软的地毯为表示它受惠知报,对我说,如果夜里我不睡觉,完全可以光着脚来,而那几扇朝向野外的没有百叶板的窗户向我保证它们彻夜不眠,无论我什么时候来,都不必担心会把它们吵醒。在一个帷幔后面,我发现有一间小屋,被墙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胆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着它那被月光染成葱白色的牛眼睛看着我。我上床睡觉了,但是鸭绒被、小圆柱、小壁炉使我的注意力处在一种和我在巴黎时完全不同的状态,使我不能按照老习惯胡思乱想地做梦。注意力的这种特殊状态围绕着睡眠,影响了、改变了睡眠,使它同我们的某个记忆系列直接挂钩,因此,我第一夜的梦中所充斥的形象不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交道的记忆系列挂钩。睡觉时,我试图把自己拉回到我习惯的记忆系列,但是那张我还没有适应的床和翻身时对睡姿不得不给予的注意,就会出来校正或维持我做梦的新思路。睡眠同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是一个道理。只要把我们的习惯稍为改变一下,就能使它充满诗情画意,比如还没有脱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睡眠的深浅就会发生变化,它的美也容易领略到。我们醒来,看看表是四点钟,其实只是凌晨四点,我们会以为睡了整整一天,因为在我们看来,这几分钟意外的睡眠充足而踏实,有如皇帝的金球,是上帝根据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利授与我们的。第二天清晨,我正梦见外祖父一切准备就绪,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丝教堂去做弥撒,我心里好生烦恼,可就在这时,骑兵团的军乐声把我惊醒。这个骑兵团每天都要从我窗前经过。但也有两三次——我这样说不无道理,因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复一夜地围绕着生活,犹如海水围绕着半岛,如果我们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我睡得死极了,任凭军乐声吼叫,我仍然什么也听不见。其他时候,我会被科学产生的乐声惊醒一会儿,但我的意识刚从睡梦中醒来,仍然朦朦胧胧,尖利的笛声对我的意识不过是轻柔的抚摸,犹如晨鸟轻柔而清新的呢喃,这现象如同事先上了麻药的器官,灼痛感开始并不明显,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觉,象是轻微的烫伤引起的疼痛。但是,龙骑兵还没有全部从我窗前过完,睡眠就夺走了声音花束的最后几枝怒放的鲜花,我又沉入梦乡。我的意识和这个声音花束的于茎接触的面是那样小,受睡眠的哄骗是那样深,后来当圣卢同我听没听见乐声时,我甚至怀疑那军乐声是我想象出来的;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听到街道上空升起一点声音,我就会以为是军乐声。也许我是在梦中听到这个声音的,怕被惊醒,或者相反,怕醒不过来,看不见龙骑兵的队伍。因为常有这样的事,我以为被声音惊醒了,其实我还睡得好好的,这以后一个小时内我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会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给自己演出各种各样的皮影戏,睡眠竭力阻挠,但我却幻觉看到了瘦长的影子。 

的确,有时白天做的事,当睡眠来临时,只能到梦中去完成。换句话说,先要经过一个改变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阶段,遵循一条完全不同于我们醒着时所遵循的道路。同一件事有两种不同的结局。尽管如此,我们睡眠中生活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那样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摆脱现实世界。他们连续几个小时闭着眼睛,脑子里盘旋着和他们睁眼时同样的想法,一旦发现头一分钟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想法,从表面上看这想法与逻辑规律和现实生活相抵触,他们就会恢复勇气。这个短暂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门已经打开,也许他们马上就可以溜进门去,脱离现实感觉,到离开现实多少有段距离的地方歇歇脚,这样,他们就会或长或短地“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当我们背向现实,接触到前面几个龙潭虎穴时,我们也就前进了一大步。在这些龙潭虎穴中,“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准备可怕的食物,使我们想象出各种疾病,或导致神经官能病复发,并且窥伺着疾病在无意识的睡眠中凶猛发作,好把睡眠打断。 

离此不远是花园,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各种不同的睡眠犹如一些花草,默默无闻地生长在这座花园里:曼陀罗,印度大麻,各种乙醚精,颠茄,鸦片,缬草。这些睡眠花迟迟不开,直到那个负有天命的陌生人前来触动他们一下,它们便绽开出奇丽的花朵,连续好几个小时在睡眠者身上释放出一个个睡梦,那郁烈的香味令人惊异万状,赞叹不绝。花园深处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开,不断地回响着我们在睡觉前学习的功课,只有到觉醒时才能记熟。这时,我们心里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这是觉醒的预兆),闹钟的定时万无一失,因为我们心里有牵挂,而当家庭主妇来向我们报告七点钟时,发现我们已经醒来。在这间向睡梦敞开大门的房间里,睡梦在不倦地工作,使人们忘记了爱情的忧愁。有时,这项工作会被一个充满模糊记忆的恶梦打断,但它很快又会重新开始。我们醒来后,仍然有梦的记忆悬挂在房间那黑漆漆的墙壁上,但这些记忆被黑暗笼罩着,往往要到下午,当一个相似的印象把光线投到它们身上时,我们才第一次看见它们。有几个已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尽管在梦中是那样的清晰。当我们认不出来时,只好匆匆把它们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烂的尸体或遗骸旁的物品,这些物品已经受到严重损坏,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难以使它们复原,再派用场。 

栅栏旁是采矿场,深睡到这里来寻找浸泡脑子的涂料。这种涂料坚硬无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唤醒,即使在一个黄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须象年轻的西格弗里德那样挥舞刀斧,大砍一阵。再过去仍然是恶梦的世界。愚蠢的医生硬说恶梦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实相反,它们能使爱沉思的人转移注意力。恶梦会向我们呈现一本本怪诞的画册,比如,我们已故的双亲刚刚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过程中,我们把他们圈入一个小老鼠笼内,他们变得比白鼠还要小,浑身长满了大红水泡,头上插着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罗在给我们发表雄辩的演说。在这本画册旁边是觉醒的转盘。因为这个转盘,我们会暂时遇到烦恼,必须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随着睡眠的退却,这幢房子的形象逐渐消失,这中间还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形象,等到转盘停止转动,我们得到最后一个形象,同我们睁开双眼所见的形象竟会吻合。 

有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我陷入了万丈深渊的睡眠中,幸亏我不久逃了出来,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脑袋沉甸甸的,塞满了东西,要把那些灵活的植物性神经系统——它们很象喂养的赫丘利的仙女——在我睡觉时加倍活动带给我的东西全部消化掉。 

我们把这种睡眠叫做铅睡,也就是沉睡,因为这样的睡眠中止后,甚至过了很长时间,我们还会感到浑身死沉沉的象个铅人。我们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为什么当我们象寻找遗失的物品那样寻找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时候,最终找回来的总是“我”,而不是别人呢?为什么当我们重新开始思考时,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以前的个性呢?我们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这种选择,为什么在成千上万个可能的候选人中,偏偏选中了昨天的“我”。当思想确实被阻断的时候(或者一觉睡到天亮,或者梦的内容与清醒时意识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给我们引路呢?也确实有过死亡,例如当心脏停止了跳动,而舌节律性牵引法使我们苏醒的时候。一个房间,哪怕我们只见过一次,也可能会唤醒我们的记忆,而在这些记忆上面,还悬着更悠久的记忆;或者它们中有的会被埋在我们的思想深处,我们毫无意识。经过睡眠这个大有好处的灵魂脱窍,觉醒时的情景实际上应该和我们回忆起遗忘了的名字、诗句或副歌时的情景一样。如果把灵魂的死而复生当作记忆的一个奇特现象,那倒也许是可以理解的。

我醒了。阳光灿烂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却透着凉气,使我不敢离开被窝。我仰起头,伸长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窝中,我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树木。树叶一改平时的模样,犹如画在一块看不见的画布上的一、两团色块,金灿灿,红艳艳,悬挂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变态的蝶蛹,具有双重性,一种环境很难适应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视觉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温暖,相反我的胸脯却只需要温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灿灿和紫莹莹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悦目的图画。我凝视着这幅晨景图,刚才我拨了拨火,人为地在这幅寒冷的图画上增添了一层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烟斗一样,欢快地燃烧,冒烟,使我产生了一种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说粗俗,因为快感建立在肉体舒适的基础上,说微妙,因为快感使我产生了一种朦胧而纯洁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着一张刺眼的红纸,上面印满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难适应。但是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态出现,迫使我同它们接触而不是冲突,使我起床时的充满歌声的欢快气氛发生了变化;这些花迫使我站在红色的海洋中去看我这个新住所,这个不同于巴黎的世界。这个新住所是一块愉快的屏风,新鲜空气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几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见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进行的工作,眼下进展并不顺利。(即使在这里,有时候我也有办法故意给自己找点别扭。)这些忧虑,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会冒出来扰乱我的睡眠,我无力驱散我的忧愁,我觉得顷刻间我的整个生命都笼罩了愁云。于是我从旅馆找了个人,让他去军营捎个口信给圣卢,告诉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趟。一小时后他来了。一听见门铃响,我感到我的一切忧虑顿然烟消云散。我知道,忧虑在我面前是强者,但在圣卢面前却是弱者。他一来,我的注意力就抛开了我的忧虑,转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决定。他刚进来,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现的活力带到了我的周围,创造了与我房间的气氛迥然相异的朝气蓬勃的环境。我一下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应。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心里烦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为您想见我,我感到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兴。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忧虑。他倾听着,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还没有讲话就已经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他工作繁重,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维活跃,心情舒畅。我也象他那样感到,刚才使我心绪纷扰的那些烦恼与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个病人,好几天睁不开眼了,人们请来了大夫,大夫轻轻地、灵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开,从中取出一颗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烦恼化作一份电报,圣卢自告奋勇,承担了发电报的任务。我仿佛觉得生活完全变了,变得那样美好,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现在干什么?”我问圣卢。 

“我马上就得走,一刻钟后部队要去操练,要我去。” 

“把您叫来,让您为难了吧?” 

“没什么为难的,上尉很客气,他说既然是您叫我,就应该来,但我不想耽搁太久。” 

“要是我赶快起床,到您操练的地方去,这会使我很感兴趣的,说不定在您休息的时候还可以同您聊上几句呢。” 

“我劝您别这样。您一宵没有合眼,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证!)愁了一夜,现在您刚平静下来,还是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觉,这对您的身体大有好处,您的神经细胞排出的无机盐太多了。不要马上就睡着,因为我们讨厌的军乐又要从您窗前经过。不过,我想,军乐过后您就会清静的。晚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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