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愚百姓人招假婿 贤县主天配良缘(2)

作者:(清)玉山草亭老人    更新时间:2013-11-18 13:43:14

第二回
  使尽心机破尽财,那知乖处把成呆。
  好花欲采无从采,始信红颜是祸胎。
  话说钱监生思图寿姑为妾,老王不允,因向赛葛问计。赛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亲生,是北门外尤大的女儿过继与他的。倘弄出尤大来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须寻他回来,故说先要破费钱钞。”钱监生闻言大喜,即取十两银子与赛葛,道:“权作盘费,烦兄明日就行。”赛葛对百晓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晓道:“当得奉陪。”吃了晚饭而别。
  再说尤大自女儿过继出门后,屋也卖了,一身无着,溜来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门首,只见两人走来,把他一认,问道:“你是尤兄呀?”尤大听是同乡声音,便应道:“正是。”二人走进,拱手道:“多年不会。”尤大仔细一想,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到此何干?”赛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财香到门。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问道:“财香在那里?说我不要,难道是背财生的?”赛葛道:“兄从前过继与老王的令爱,今日长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财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财礼。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亲生的,故请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种财香独归老王之手了,岂不可惜?”尤大道:“这是极好的了,只是两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动?”赛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无甚行李,带上了门,跟着二人便走。开船正遇顺风,不两日便到了上海,一齐同到钱家。二人先进内说:“尤大来了,须要先与他些甜头。”钱监生点头,便叫请进。正值午牌时分,便请尤大吃饭。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见了大酒大肉,撺嗓了一饱。钱监生慢慢的踱将出来。赛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钱大爷,为人极好,家里又富。因慕令爱才貌,欲娶为妾,故寻兄来,聘礼竟是三百两。兄若嫌轻,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红契,先交定亲银三十两,余待令爱过门,一并交清。”尤大听见有三百两银子到手,已是满心欢喜,又先交三十两,可作大大的赌本,正中下怀,便一一应承道:“明日吾去与老王说,女儿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写定婚书,先交三十两银子。
  尤大巴不得天晓,一到次日清早,赶到王家。老王一见尤大进门,起身问道:“尤兄,久不会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来得恁早。”尤大道:“一来奉候,二来看看女儿。”老王叩唤寿姑出来相见。寿姑因是自己父亲,十年相隔,道了万福,在旁陪坐。问道:“爹爹几时到的?”尤大道:“昨日。”又问:“昨夜担搁何处?”尤大道:“在布铺钱……”便缩住了口,改说道:“在一朋友人家过宿。”
  寿姑乖觉,察言观色,有些蹊跷,便起身道:“我去取茶来。”又向老王道:“茶叶瓶放在何处?”老王会意,便道:“我来拿与你。”起身走进。寿姑走至灶下,悄悄对老王道:“我父亲到此,似乎不怀好意,方才说出一‘钱’字,便缩住了口,莫非前日那个姓钱的要图女儿,寻他来的?爹爹须留心防他。”老王点头走出,随后寿姑送茶出来,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诉道:“我近日为了女儿受了一场大气。”尤大问是何缘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晓来说,有一富人要取女儿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亲生,岂忍将他变卖?被我抢白了一场,方才闭口。你道气也不气?只怕尤兄闻知,也要动气哩。”
  尤大听此一番说话,倒弄得开口不得,算来坐此无益,只得立起告别,一直竟到钱家。赛葛一见,便问:“你去如何说了?”尤大道:“尚未得说。”钱监生焦燥道:“如何不说?”尤大将老王之言备诉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说了如此一番言语,你道我开得口么?故急赶回商议。”钱监生直跳道:“女儿是你生的,你说不怕他不依,此刻为什么又说出这这屁话来!”赛葛道:“大爷不要性急,老赛尚有妙计。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钱监生道:“有何妙计?快说,快说。”赛葛道:“尤兄卖女为妾,老王可以争执。配人作妻,难道亲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据我之见,莫若雇一年纪相配之人,假充为婿,竟说已经定亲,目下要娶,今来领女遣嫁,名正言顺,就当官也说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说。如再不依,凭我这笔尖与他当官理论罢了。但充假女婿,必须一心腹之人,先与讲定,事成之后,此女仍归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儿的。钱兄可有此人么?”钱监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当中现有小伙计周二官,年纪十七八岁,面目亦甚白净,可以充得。只要说定便好。”赛葛道:“既如此,唤了他来,方好做事。”钱监生忙忙差人赶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
  再说周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儿子,从小也曾读书,只因父母双亡,家业全无,有人荐他到钱监生当中学做生意,却是一个诚实子弟。闻主人来唤,随即下船,赶到相见。钱监生见了,即便开口道:“吾有一事烦你,事成重谢,不叫你吃亏。”二官问主人何事。钱监生道:“吾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钩。你切莫推却。”周二官听了,默然不应。钱监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说。”二官道:“主人娶他为妾,我去认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认为妻子,如何复为主人之妾?名义所关,只怕使不得。”钱监生见他回得斩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烦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顾你了!”悻悻的走开去了。
  张、李二人圆全道:“吾劝你依他的为是。倘你不依,恼了他财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说你克落银钱,亏他资本,着你身上要赔补起来,你如何担得起?若依了他,将来还有许多好处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周二官没奈何允了,便回复钱监生道:“二官已经劝允,明日叫老尤竟将茶果送到王家,不要迟了。”  钱监生大喜,忙忙买起茶叶果子,叫尤大亲自送去。老王见他来得奇怪,便指着茶果道:“你拿这东西来怎么?”尤大道:“女儿对亲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来与你说一声。”老王大怒道:“你莫说欺心的话!当初过继时,说定凭我作主,有赵婆可证。我抚养十多年,看看长大,你便来作主对亲,只怕情理上太说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儿,自然是我作主,难道不许他嫁人不成?”两下你争我论,便大闹起来。寿姑在内听见,亦来数说尤大道:“从前忍心抛弃,今复贪图财礼,若无继父,我不知死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就大哭起来。邻右听得,俱走拢来。老王一五一十告诉,众人俱说尤大不是。尤大见众人俱说他不是,即指着老王道:“私下说不明的了,我与你当官理论!”说罢便走。
  老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寻赵媒婆来告诉他。赵婆听罢,便顿足道:“这是尤大当初亲口说的话,如何今日昧心来争!但他此去,既说告状,说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当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却不可不防。”老王道:“难道女儿竟被他夺去不成!”寿姑痛哭道:“赵娘娘,这是父亲欺心假计,不过哄骗我去卖人为妾,我是断靳不肯去的。”老王道:“这句话,李百晓从前说过。到了官,我只说他假骗作妾,百晓也不好抵赖。”赵婆道:“百晓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帮你说?况且口说无凭,叫官府也难信。据我看来,除非这里也寻一个对头,说对过亲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几说得进去。”老王道:“此计固好,但教我一时那里寻得出一个女婿来呢?”赵媒婆道:“只要一时骗过,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没有,我有一个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纪十八岁了,住在吾家对门,平日报听吾话的。只要许他几两银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当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儿断去。事成之后,另自择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时恐怕夺去女儿,没做理会处,听了赵媒一片话,信为妙计,竟照言行事。所谓“急何能择”了。  却说尤大当日与老王争论之后,同张赛葛等商议,竟到县前叫喊。官府问了话,着令补纸进来。赛葛便与他写了呈词,竟说:“老王因图财礼不遂,匿女阻嫁。”将对亲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晓,一一写明,旋即投进。三日后,批“候唤讯”。老王闻知,亦诉称:“从幼抚养,婚配应身作主,久已对亲。尤大贪图财礼,复欲招婿。”也将女婿媒人姓名一一开列投控。也批“候讯”。
  从来说,官无三日急。又遇一糊糊涂涂不大理事的官,虽皆批准,只管悬宕不审。尤大催审数次,仍旧沉搁,,旧冬事,直至来年八月中方挂牌拘审。当日县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问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问了一番,便开口道:“据我老爷看来,除非分一女作两女,或两男并作一男,方免争夺。女既分不开,男又合不扰,教我也无可如何。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赵媒婆听说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妇人做媒在前,没有错的,都是后边做媒人的不好。”百晓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儿,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错?”县官拍案大怒道:“这个不错,那个不错,难道倒是我老爷错了不成!我老爷不耐烦审问,你们去议和了罢!”吩咐都赶出去。两旁一喝,一齐赶退。老爷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公平拆狱纪前贤,墨吏如何只要钱?
  家室团圆人尽乐,至今海上颂青天。
  话说县官审后,便育原告一边人来劝老王道:“王兄,你要晓得,尤大告状,暗里有人替他出钱,你们若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送与衙门人受用,不如将女儿让他的是。”老王只是不允。  再说钱监生思想寿姑,巴不得即刻到手,担搁上海几及一载,事又不成,衙门中人及张赛葛、李百晓用他的钱也不少了,心上好生焦闷。赛葛因说道:“现在官府只办有钱的事件,除非送些贿赂,叫他批结,着归本生父嫁人,恩抚不得争执,便是定案了。不怕老王不把女儿送出。但正项及杂费必得千金方彀。”  钱监生无奈,只得依他话去通关节,送银县主。果然“钱可通神”,不上二日,便发朱票一纸:
  仰原差速押王慕郭将尤姓之女交还尤大,以凭出嫁,不得抗违干咎。
  限三日缴。
  钱监生扬杨得意,以为再无不稳之事。老王闻知,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父女相对痛哭。  只见尤大同着原差进门,原差得过一大块的了,取出朱票,向老王道:“如今没得说了。你看,血沥沥的朱票,限在三日内完结。速将过继令爱交还本生,吾们好去消票。”老王尚未回答,只见寿姑蓬头散发大哭,走将出来,指着尤大道:“你肯做昧心的事,我不肯做负心的人!今日如要逼我去,我便死在你面前!”一面痛哭,随手即向桌上抢一把裁纸的月在手,便要自刎。尤大忙来夺住,老王也劝女儿。原差恐怕弄出事来,便摇头道:“好一个执性女子,我们且去,慢慢劝她回意,再来相请。”尤大乘机也一溜烟走了。
  老王见女儿如此光景,心中益觉不忍,嗟叹不绝。隔了一日,正愁尤大原差又来相逼,只见一相识人走来道:“王兄,你救星到了。现在旧官去任,新官即日到来,有人传说新太爷清廉明察,从不肯冤枉民事。你速速打点去告状,尚可挽回。”老王闻言大喜,忙与寿姑说知。寿姑心下稍宽。
  话说新太爷系旗下人,举人出身,为官清廉平恕,视民如子。初次砍告,讼者纷纷。一见老王状词,情节离奇,叩批“准讯”。果然庭无留讼,不上数日,挂牌就审,仰厚差拘齐人犯,不许遗漏一名。斯时,两个假婿井拘到案,寿姑亦要出官。临审这日,齐齐伺候县前,看的人一时挤满,一则贪看寿姑姿色,二来要看新官审事。  停了一会,大爷升堂,原差把人犯一齐带进,逐一唱名过,吩咐跪在两旁。先唤赵媒婆上去,将寿姑过继情由,对亲日期,细细问了一遍,喝声:“下去!”便叫老王问道:“你抚养寿姑虽已有年,但既要对亲,何不与尤大说知?”老王道:“尤大飘流别处,十年不来,叫小人何处与他说?”太爷点头,即叫尤大问道:“你养女不活,王慕郭代你抚养成人,叩要与他定亲,也应先去通知,何故擅自作主?本县看你抛却女儿十年有余,何以遽然择起女婿来?其中决有别情。”尤大被官府道着心事,只管磕头,道:“已奉前任明断,因王慕郭抗断不遵,又费太爷天心。”太爷把案桌一拍,道:“胡说!前任是前任断法,本县是本县审法,说什么前任不前任!”两旁看的都疑这场官司尤大要输了。
  太爷因叫寿姑上去,举目一看,见她容貌端好,倒不像小家儿女,问他的话,清清楚楚回答,与老王所供无二。又唤两个假婿上去,见周二的相貌清秀,与寿姑却是一对;方大面目粗俗,不及周二远甚,心中便有配与周二的意思,便向两告道:“这节事,恩抚与本生俱可作主。你两下既不能作主,来求本县作主,今日本县自有作主的道理。”吩咐把寿姑送进内堂更换衣服,又命整备香案,唤鼓乐伺候。斯时,看的人拥满县庭,俱茫然不解。有的道:“想是要与他当堂结婚。”有的道:“断还没有断定,教与那个做亲呢!”私下议论,纷纷不一。
  话说寿姑来到内堂,见了里边太太,忙即下头去。那太太又是极贤慧的,常劝丈夫做好官,行好事,见寿姑生得好,便有哀怜他的意思,赏他新衣数件,插带数事,打扮得寿姑如花似玉。一到堂上,众人注目争看,越发容颜美丽。斯时,钱监生亦在人丛中偷看,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肚去。只听见太爷吩咐道:“女子配人是终身大事,况夫妻缘分皆自上天主张,本县已将两婿名姓写就两阄在此,你去跪在香案前暗自祷告,信手去拈,拈得的便是汝夫,本县即与配合。”寿姑此时只得任天由命了,便到香案前伏地暗祝,遂拈一阄呈上。太爷拆开一看,见是姓周的,便大喜道:“好,好。”吩咐即行合卺礼。  斯时,老王在旁唯有哭泣,不敢言语。赛葛忙唆尤大跪上道:“女婿并无居房,小人情愿领回出嫁。”太爷大怒道:“你敢在本县前弄鬼么!”喝令在案人犯一齐赶出,单令周二官、寿姑在此成亲。又问周二道:“你有住屋么?”答道:“没有。”太爷便发二十两银子,吩咐书投,叩在衙门近侧借屋三间,床帐被褥食用等物一一备好,又赏他红绸两段,整备轿子一顶,以便送归。
  斯时,看的人益发如潮如海,把县堂塞满。只见太爷端坐上面,左右排立两旁,吹手动起鼓乐来,掌礼人依然念起词赋来。新人交拜天地,又朝上拜谢太爷。然后寿姑坐了轿子,周二官肩上披红,轿胶先走。送出县门,太爷退堂。一路喧声不绝,齐道:“一块天鹅肉,送在周二官狗口中去了。”
  钱监生回到铺中,埋怨张、李二人道:“生米煮了熟饭,倒作成别人去了!”二人道:“头水茶没得吃,开水原有得吃的。明日去催周二官领了妻子同到崇明,依旧让你受用便了。看官晓得,若钱监生此时竟割绝了念头,张、李二人也不要再图事成相谢,可安然无事了,只因奸谋不已,以至当堂受苦。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夫妻二人,同到住处,伴婆递过合卺杯,说:“太爷吩咐,不许在此搅扰,我们是去了,请两新人自用夜饭罢。”说罢,众人一齐散去。两新人堂上闹了一日,腹中各有些饿了,见有现成夜饭,遂对坐而食。寿姑见官府如此抬举,又嫁一好丈夫,心下甚是欢喜。周二官却有钱监生一边牵挂,只管呆坐着。寿姑先开口道:“你的情事,吾已有些晓得。如今既作夫妻,不妨向我直说。”周二官见妻子问他,便将钱监生要你为妾,雇我充作假婿,今虽弄假成真,恐他日后尚有话说,细细告诉寿姑。寿姑道:“不瞒你说,那方姓女婿也是假充的。今有太爷作主,怕他怎么?将来我与你同到继父身边过活。继父是极爱我的,一定收留。若崇明那边,你也不要去了。”二人说得入港,遂解衣就寝,枕席上唯感县主恩德。
  再讲太爷心中,钱家要买妾的情节虽未深知,但看堂面上光景,颇自疑心,次日起来,即吩咐衙役道:“周二那边,着你们留心察访,倘有人去吵闹,拿来见我。”看官可晓得,事已审过,为何还要察访?因昨日审问时,察看情形,但见老王乱滚乱叫,尤大反不见喜欢,便知其中另有情节,女婿是假的了。因相女配夫,欲成就好事,故将计就计,托天之意,断与周二配合,其实两阄皆写周姓。恐成婚之后,尚有他故,再遣人察访。此官府细心周到之处。
  却说差人在周二住房对门茶铺里头吃茶,一到午间,见张、李二人同了尤大走来,催他夫妻同往崇明。周二官隔夜已听了寿姑这番说话,便胆壮起来,回得割割绝绝。二人便骂二官欺心,二官亦骂二人欺心。寿姑亦出来数说父亲。彼此正在争论,却好两个差人听见对门喧嚷,便走拢来道:“太爷正差我来相请三位,有话去对太爷说。”扯了便走。三人惊得呆了,便向差人求饶。差人道:“我肯饶你,太爷却不肯饶我。走走走。”又向周二官道:“你也同去回话。”
  一到县前,差人先去禀知,太爷便唤周二问话。二官跪下,便将从前东人钱某如何叫他代替,他如何不允,硬逼着去,昨日见太爷当堂配合,他仍要拿去作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太爷听罢大怒,便叫进百晓、赛葛上去,问道:“你两人为何串合姓钱的买良为妾?”二人犹自抵赖。太爷吩咐一齐夹起,衙役如狼似虎将夹棍紧紧收拢。两人如杀猪一般叫喊,说:“愿招!愿招!”太爷喝道:“既然愿招,从实供来,倘有一字涉虚,活活敲死!”两人从鬼门关上才进得转来,那里还敢隐瞒,便将实情一一供招。大爷遂拔朱签一枝,差人去拿钱监生。
  不料钱监生闻知张、李二人同尤大叫去,正在衙门前探头探脑,衙役见了,鹰拿燕雀,将钱监生拿到。大爷便喝道:“你是崇明人,敢在这里乱法!”钱监生那时吓得魂已没了,唯有叩头道:“监生知罪。”太爷喝令取供。钱监生只得亦将实情供出。取过供后,逐一发落:
  张赛葛、李百晓造谋助恶,各人重责四十,枷号三月示众。尤大串谋女,杖四十,不许再去搅扰。钱监生图良作妾,设计遗衅,重杖四十,再候定罪。
  众人伏地受杖,打得皮开肉烂。看看轮到钱监生,皂快便拖下去。钱监生抵死哀求道:“监生愿罚,求全监生体面。”太爷高唱道:“本县只打外来流棍,不管你监生不监生!”衙役见本官动怒,便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按倒地上。可怜钱监生生长富家,从未受过痛苦,那里当得起打?才打一下,好像曲蟮踏了两头,把身子乱扯;再打一下,“爷娘皇天”都哭出来;打到第三板,连喊也喊不出,只思寻一地孔钻将下去。满堂人掩口而笑。
  太爷也觉好笑,且叫放起,问道:“你究竟愿打呢,愿罚?”回说:“愿罚,愿罚。”太爷道:“你既愿罚,该罚多少?”钱监生哭道:“任凭太爷吩咐。”太爷道:“造化你这狗头!你尚该三十七板,没有打得,罚你十两一板,快快拿出三百七十两银子来与周二做本钱,便饶你打!”钱监生尚要支吾,太爷说:“你既不愿罚,从新打起。”皂隶呼喝一声,钱监生尿屁都吓出来了,连声道:“遵太爷明断!”太爷道:“既然遵断,速即取来交与周二收领。”钱监生涕流满面,一跷一拐,跟着差人,拐到铺中,兑足三百七十两银子,当堂交代。太爷又唤老王到堂,对他道:“昨日你失了一女,今日加还你一婿。况你婿已有本钱,尽彀经营,领去同居,便终身有靠了。”喜得老王叩头不已。又取了钱剥皮不敢搅扰“遵依”,发放已毕,人人称快。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单说老王忙忙接了女儿、女婿到家,一天愁事,变为一天喜事,合家快乐,供着太爷长生牌位,朝夕焚香,祝颂福寿绵长,上海人至今传为美谈。
  或问:“如此好官府,做书人何以不标出姓名,使人人晓得呢?”不知此系近日之事,人皆现在,说了一边好的,便形出一边不好的来,招人怨恨,不如浑融些的为妙。要晓得这样好官,世上能有几十?就是不写姓名,人人可以摹想得出来的。观此书者,见老王为人忠厚,毕竟有女儿女婿靠老终身。钱监生、张、李二光棍设尽机谋,遇了贤明官府,失尽体面,还要领受官刑。奉劝世人,须个个把良心端正,不要妄作妄为。古语说得好:“善恶到头终育报,只差来早与来迟。”
  为人须要存心正,贪色贪财惹祸端。
  演出眼前真实事,泥人木偶也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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