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曾经全力以赴与之战斗的敌人中,日本人的脾气是最琢磨不透的。这个强大对手,其行动和思维习惯竟与我们如此迥然不同,以至我们必须认真加以对待,这种情况在其他战争中是没有的。我们正如前此1905年的沙俄一样,作战的对手是一个不属于西方文化传统、而又充分武装和经过训练的民族。西方国家所公认的那些基于人性的战争惯例,对日本人显然是不存在的。这就使得太平洋上的战争不仅是一系列岛屿登陆作战和困难卓绝的后勤工作问题,从而使了解“敌性”成为一个主要问题。为了与之对抗,我们就必须了解他们的行动。
困难是巨大的。自从日本锁国的大门被打开以来的七十五年间,对日本人的描述总是使用一系列令人极为迷惑的“但是,又……”之类的词句,远非对世界其他民族的描述可比。一个严肃的观察家在论及其他非日本民族时,是不大会既说他们彬彬有礼,又加上一句说:“但是,他们又很蛮横、倨傲。”他也不会既说该民族无比顽固,又说:“但是,他们又极易适应激烈的革新”;也不会既说该民族性格温顺,又说他们不轻易服从上级的控制;也不会既说他们忠诚、宽厚,又宣称:“但是他们又心存叛逆,满腹怨恨”;也不会既说他们勇敢成性,又描述他们如何怯懦;也不会既说他们的行动完全出自考虑别人的评价,即自己的面子,又说他们具有真诚的良心;也不会既讲他们在军队中接收机器人式的训练,又描述那个军队的士兵是如何不服管教,甚至犯上作乱;也不会既讲该民族热诚倾慕西方文化,又渲染他们顽固的保守主义。他不会既写一本书讲这个民族如何普遍爱美,如何对演员和艺术家给予崇高荣誉,如何醉心于菊花栽培,又另外写一本书来补充说,该民族崇尚刀剑和武土的无上荣誉。
然而,所有上述这些矛盾却成为有关日本论著中纵横交织的经纬。而且,都是千真万确。刀与菊,两者都是一幅绘画的组成部分。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十分介意别人对自己的行为的观感,但当别人对其劣迹毫无所知时,又会被罪恶所征服。他们的军队受到彻底的训练,却又具有反抗性。
了解日本既已成为美国的当务之急,我们就不能对这些矛盾以及其他许多同样令人烦躁的矛盾置之不理了。严重的事态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日本人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能否不进攻日本本土而获致投降?我们是否应该直接轰炸皇宫?从日军俘虏身上,我们可以期望得到些什么?在对日本军队及日本本土进行宣传时,我们将宣传些什么才能拯救美国人的生命,并削弱日本人那种顽抗到最后一个人的意志?这些问题在日本通中也引起了相当大的对立。如果和平降临,为了维持秩序,日本人需要永远实行军事管制吗?我军是否要准备在日本深山老林的要塞中与那些疯狂的抵抗到底分子进行战斗?在世界和平有可能到来之前,日本会不会发生一次法国或俄国式的革命?谁将领导这次革命呢?或者,日本民族只有灭亡?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判断肯定是众说纷纭的。
我于1944年6月接受委托从事研究日本的工作。我受命使用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所能使用的一切研究技术,以求弄清日本民族是什么样的民族,那年夏初,我国对日本的大规模反攻刚刚展开。在美国,许多人认为对日战争还要持续三年,也许十年,以至更长时间。在日本,有的人则认为这次战争会成为百年战争。他们说,美军虽然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是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距离日本本土还有几千英里。日本的公报根本不承认日本海军的失败,日本国民仍然以为他们是胜利者。
然而,进入六月以后,形势开始有了变化。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最高司令部两年半以来给予欧洲战场的军事优先权已无必要,对德战争的胜利已经指日可待。在太平洋上,我军已经在塞班岛登陆。这是预告日军终将彻底失败的大战役。在这以后,我们的土兵便日益与日军短兵相接。而且,在新几内亚,在瓜达尔卡纳尔、缅甸、阿图、塔拉瓦(Tarawa)、比亚克(Biak)等战役中,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我们所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敌人。
因而,到了1944年6月,我们对有关我们的敌人——日本的许多疑问急需作出解答。这些疑问,不管是军事上的还是外交上的,也无论是出自最高决策的要求,还是为了在日军前线散布宣传小册子的需要,都必须提出真知灼见。在日本发动的总体战中,我们必须了解的,不仅是东京当权者们的动机和目的,不仅是日本的漫长历史,也不仅是经济、军事上的统计资料。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日本政府从他们的人民能够取得哪些指望?我们必须了解日本人的思维和感情的习惯,以及这些习惯所形成的模式。还必须弄清这些行动、意志背后的制约力。我们必须把美国人采取行动的那些前提暂且抛在一边,并且尽可能不轻率地做出结论,说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会怎样做,日本人也会怎样做。
我所接受的任务是困难的。美国与日本正处在交战状态。在战争中把一切都归咎于敌国,这是容易的;但要想知道敌人自己心目中对人生的看法就难得多了。而这个任务又必须完成。问题是日本人将如何行动,而不是我们处在他们的境遇时将如何行动。我必须努力把日本人在战争中的行为,作为了解他们的“正值”即有用的资料来加以利用,而不是作为“负值”即不利条件来看待。我必须观察他们对战争本身的进行方式,并且暂且不看作军事问题,而看作文化问题。与平时一样,日本人在战时的行为也自有其日本特色。他们对待战争表现了哪些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特征?他们的领导人激励土气、消除国民惶惑,以及在战场上调兵遣将的方式——所有这些都显示了他们自以为可资利用的力量是什么?我必须认真研究战争中的各个细节,来观察日本人如何一步一步地暴露自己。
但是,我们两国正在交战,这一事实难免对我严重不利。这意味着我必须放弃实地调查的念头,而这种调查乃是文化人类学者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我无法到日本去,在日本人的家庭中生活,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作风,并区分出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是非关键性的。我无法观察他们作出决定时的复杂过程。我无法观察他们的下一代是如何培育的。约翰·思布里(John Embree)写的《须惠村》是人类学家实地观察后写出的唯一的一部有关日本村落的专著,很有价值,但我们在1944年遇到的有关日本的许多问题,在那本书里却还没有提到。
尽管有上述重重巨大困难,但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我却相信,还有些研究方法和必要的条件可以利用。至少我可以利用文化人类学家最倚重的方法——与被研究的人民直接接触。在我们国家中,有许多在日本长大的日本人。我可以询问他们亲身经历的许多具体事例,发现他们如何进行判断的方法,根据他们的叙述来填补我们知识上的许多空白;我认为,这种知识对于一个人类学家了解任何一种文化是必不可少的。当时,从事日本研究的其它一些社会科学家,则是利用图书文献,分析历史事件及统计资料,并从日本的文字宣传或口头宣传的词句中寻求其发展。我则确信,他们所企求的答案,很多都隐藏在日本文化的规则及其价值之中,因此,从生活在这种文化的人们中进行研究,答案将会更加满意。
这并不意味我不看书,不请教曾在日本生活过的西方人士。论述日本的丰硕文献以及在日本居住过的许多西方优秀的观察家,对我帮助极大,这是到亚马逊河发源地或新几内亚高原等地对无文字部落进行研究的人类学家们所无法享受的。那些民族没有文字,无法用文笔来表现自我。西方人的论述也是凤毛麟角,浮光掠影。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的历史。实地调查的学者们必须在没有任何先驱学者的帮助下,探索他们的经济生活方式、社会阶层状况、以及宗教生活中的最高崇尚者等等。我研究日本却有许多学者的遗产可以继承。在嗜古好奇的文献中充满了生活细节的描述。欧美人士详细记载了他们的生动经历,日本人自己也撰写了许多不寻常的自我纪录。日本人与其它东方民族不同,有强烈描写自我的冲动,既写他们的生活琐事,也写他们的全球扩张计划,其坦率实在令人惊异。当然,他们并没有和盘托出。没有一个民族会这样作。日本人描述日本会略去许多重要事情,因为这些对他们太熟悉了,如同呼吸空气一样,习而不察了。美国人写美国时也一样。尽管如此,日本人仍然是喜欢暴露自己的。
我阅读这些文献时,如同达尔文说他在创立物种起源理论时的那种读书方法,即特别注意那些无法了解的事情。对议会演说中那一大堆观念的罗列,我必须了解些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一些无足轻重的行为大肆攻击,而对骇人听闻的暴行却满不介意,这种态度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一边阅读,一边不断提问,“这幅绘画的毛病到底何在?”为了理解,我必需知道些什么?
我还看了不少在日本编写、摄制的电影——宣传片、历史片、以及描写东京及农村现代生活的影片,然后再和一些在日本看过同样影片的日本人一起仔细讨论。他们都是以与我不同的眼光来看待电影中的男女主角以及反面角色的。我被一些情节搞的迷惑不解时,他们却显然不是如此。而且,他们对剧情、动机的理解与我也不一样,他们是从整部电影的结构来理解的。正如阅读小说,我的理解和在日本长大的他们就有很大的差距。在这些日本人中,有些人动辄为日本的风俗习惯进行辩解;有些人则痛恨日本的一切。很难说哪一种人使我受教最多。但他们所描绘的日本生活规范的景象则是一致的,不论他们是欣然接受,还是痛加排斥。
如果只是直接从其所研究的文化对象(人民)搜集资料并寻求解释,人类学家所作的也就是那些在日本生活过的一切西方出色的观察家们所作过的事。一个人类学家的贡献如果仅止于此,那就不能指望他对以往外国居留者有关日本的卓越著述做出新的贡献。但是,文化人类学家由于所受训练具有某些特殊能力,花费一些精力,试图对这一拥有众多学者和观察家的领域增添他的贡献,看来是值得的。
人类学家①知道多种亚洲和大洋洲的文化。日本有许多社会习俗和生活习惯,甚至与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部落极为相似。这些相似,有些是在马来诸岛,有些是在新几内亚,也有些是在波里尼西亚。当然,根据这些相似来推测古代也许有过移民或相互接触,是很有趣的。但这对我来说,了解文化相似性之所以有价值却并不在于这类可能发生的历史关联,而在于能够凭借这些类似或差异,获得理解日本生活方式的启示,因为,我懂得这些风俗习惯在简单的文化中是如何起作用的。我对亚洲大陆的暹逻②、缅旬和中国也多少有些知识,因而可以把日本与其它民族进行比较,这些民族都是亚洲伟大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人类学家在有关原始民族的研究中,已反复地证明,这种文化比较是何等有价值。一个部落的正式习俗也许百分之九十与邻近部落相同,却可以作些修改以适应与周围任何民族都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在这一过程中会排斥某些基本习俗,不论其对整体的比率是多么小,都可能使该民族的未来向独特的方向发展。对于一个人类学家来说,研究这种在整体上具有许多共性的各民族之间的差异是最有益的。
①这里前后的“人类学家”、“文化人类学家”每每指作者自己。——日译者
②今泰国。——译者
人类学家还必须使自己最大限度地适应自身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的差异,其研究技术也必须为解决这一特殊问题而加以磨练。他们凭借经验知道,不同文化的人们在遇到某些情况、并必须对其含义作出判断时,其方式,在不同的部落和民族之间是有巨大差异的。在某些北极乡村或热带沙漠地区,他们会遇到以血缘责任或财务交换为基础的部落习俗,远非任何奔放的想象力所曾设想的。人类学家必须进行调查,不仅要调查亲属关系或交换关系的细节,而且要弄清这种习俗在部落行为中的后果,以及每一代人如何从小就受其制约,身体力行,世代相传,如同其祖先所做的那样。
人类学者对这种差异、制约及其后果的关注,在研究日本时也可加以利用。现在,无人不感到美国与日本在文化上的根深蒂固的差异。我们甚至出现这种关于日本的说法:凡是我们干的,他们就一定反其道而行之。一个研究者如果相信这种说法,而简单地认为,差异太离奇,根本不可能了解那种民族,这当然是危险的。人类学家根据自己的经验充分证明,即使最离奇的差异也不会妨碍研究者对它的理解。人类学家比其它社会科学家能够更好地把差异作为一种“正值”即有用的资料来利用,而不是看作“负值”。制度和民族之间的差异表现越是离奇,他们就越加注意。对他所研究的部落的生活方式,任何东西他都不会视为当然,这就使得他不会只注意少数选出的事例,而是面向每件事物。在有关西方各民族的研究中,缺乏比较文化学训练的人往往忽视许多行为的整个领域。他们总是过于视为理所当然,对日常生活中的细小习惯以及人们对熟悉事物的公认说法都不进行研究。然而,正是这类习惯或公认说法大面积地投射在该民族的银幕上,影响该民族的未来,其作用远远超过外交官所签订的各种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