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连续晴朗的秋日午后,怀里挟著书包的孙子广次,急急忙忙地从学校回家了。阿住在堆房前边正灵活地挥动着菜刀,把蜂屋柿子①做成柿饼。(①蜂屋柿子原产于日本岐阜县美浓加茂市蜂屋町,果大,肉细,水分少,适宜作柿饼。)广次的身子轻松一跳,越过一张晾晒谷子的席子,把两脚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对奶奶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脸上泛着认真的神色,没头没脑地问道:
“奶奶,俺妈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怎么回事?”
阿住手里拿着的菜刀停下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子的面孔。
“是老师在上修身课的时候说的啊。他说,像广次的母亲那样了不起的人,在这一带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老师说的吗?”
“是,是老师说的。是撒谎吗?”
阿住起初很狼狈。连学校的老师都对孙子撒这么大的谎——对阿住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意外的了。但是,暂短的狼狈之后,阿住突然火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骂阿民:“哎呀呀,撒谎啊,简直是撒大谎!你妈那个人呀,只在外边干活,别人就看她了不起。可是她是个心眼坏透了的人啊!你奶奶快让她给折腾死了,她盛气凌人……”
广次吃惊地看着完全变了脸色的奶奶。过了一会儿,阿住又起了反作用,忽然哭了起来。
“所以啊,你奶奶是指望你才活着的呀!你可决不要忘了啊!你转眼就到十七岁了,那时候你可马上找个媳妇,听见了吗?好让你奶奶休息休息。你妈说等征兵以后再说,这可太长啦,那怎么等得了呢!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对你奶奶尽爸爸和你两个人的孝心呀!这样,你奶奶也不会亏待你,奶奶什么都给你……”
“这柿子熟了也给我吗?”
广次贪馋地摸弄着筐子里的柿子。
“那还用说,当然会给你啦!你年纪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远也不要变心啊!”
阿住哭着哭着又破涕笑了起来……
在发生这个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为了点小事,阿住终于和阿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来的。然而两个人越说越僵,阿民脸上浮着冷笑说:“你要是讨厌干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听了马上失去了常态,像疯了似地吼叫起来。那时广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着。阿住连孙子也不顾了,“小广,你起来!”一边把小广摇晃醒来,一边不停地骂着,“小广,喂,你起来!小广,喂,你起来,听听你妈说的什么话呀!你妈让俺死哪!你好好听听!到了你妈这一辈,倒是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一町①三段地可都是你爷爷和奶奶开垦出来的呀!可是怎么样呢?你妈说俺要图享清福,就让俺死!——告诉你阿民,俺是会死的!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不,俺可不听你的吩咐。俺会死啊!一定会死!就是死了也缠住你!”(①町是日本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99.15公亩。10段为1町。)
阿住大吵大骂,和哭起来的孙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样一下子躺在地炉旁边,装没听见。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①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①郡是日本自古以来的行政区划。1878年后郡上设府县,郡下设町村。1921年废除,现在只是地理上的区划。)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人这么说着,于是泪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住听到钟敲过四点以后,好容易才疲劳地睡着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在这茅草屋顶的上空已经迎来了寒冷的拂晓……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