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

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11-13 14:28:20

“喂,英国人。”她回答。他看着她棕褐色的脸,灰黄色的眼晴,带着笑意的丰满的嘴膊,和短短的、金褐色的头发。她抬起脸来望着他,瞅着他的眼睛微笑。这是真的,一点也不错。

这时他们能望到松、林尽头“聋子”的营地了,那是峡谷的尽头处,是个圆形的凹地,象只朝天的脸盆。他想,这些石灰岩的盆形高地一定多的是岩洞。前面就有两个岩洞。长在岩石上的矮树丛把这两个岩洞隐蔽得很好。这地方和巴勃罗那里差不多,甚至更好。

“你家里人怎么会被枪杀的?”比拉尔在对华金说话。“别谈啦,大娘,”华金说。“我家里人跟瓦利阿多里德许多人一样,都是左派。法西斯分子血洗我家乡的时候,先枪杀了我爹。他投过社会党的票。然后杀了我妈。她也投过社会党的票 她一辈子还是第“次投票。后来,他们杀了我的一个姐夫。他是电车司机辛迪加的会员。很清楚,他不参加辛迪加就不能开电车。不过,他是不问政治的。我很了解他。他甚至有点不知廉耻。我看他也算不上一个好同志。后来,另一个姐夫,也是在电车上干活的,象我一样到山里去了。他们以为我姐姐知道他的去向。其实她不知道。他们就把她枪杀了,理由是我姐姐不肯告诉他们我姐夫在哪里。

“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比拉尔说。聋子’在哪儿?我看不见他。”

“他在这里。可能在山洞里,”华金回答。他站停了,把步枪托支在地上,说道,“比拉尔,听我说。还有你,玛丽亚,要是我讲了我家的事使你们不好受,你们得原谅我。我知道大家都有同样的伤心事,最好还是别提起。”

“你应该讲,”比拉尔说。“如果我们不能互相帮助,活在世上干吗?光听不说也算不上帮助。”

“可是这会使玛丽亚心里难受。她自己的不幸已经够她受

了。”

“哪里的话,”玛丽亚说。“我的不幸象只大水桶,你的苦水永远也灌不满它。我很难受,华金,但愿你那位姐姐平安。”

“到目前为止她还好,”华金说。“他们把她下了大牢,看来没怎么虐待她。”

“你家还有别人吗?”罗伯特。乔丹问。“没啦,”小伙子说。“只剩下了我,没别人了。还有那个到山里去的姐夫,我看他也已经死了。”

“他也许没事。”玛丽亚说。“说不定他和一帮游击队在别的山区。”

“我看他准死了,”华金说。“他的身子一向不大适宜于走南闯北,他是电车售粟员,没有受过锻炼,在山里打游击不行。我看他是活不满一年的。他的肺也有点毛病“他可能很好,”玛丽亚用手臂搂住他肩膀。“是的,姑娘。那当然啦。”华金说。小伙子站在那里,玛丽亚踮起脚,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华金把头转向一边,因为他在哭。

“我杷你当哥哥,”玛丽亚对他说。“我把你当作哥哥那样吻你,小伙子摇摇头,不出声地哭着。”

“我是你妹妹,”玛丽亚说。“我爱你,你有家啦。我们都是一家人。”

“包括这个英国人,比拉尔声音洪亮地说。“对不对,英国

人”

“对。”罗伯特,乔丹对小伙子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华金。” 他是你的兄弟,”比拉尔说。“是吗,英国人?〃罗伯特、乔丹搂着小伙子的肩膀。“我们都是兄弟,”他说。小伙子摇摇头。

“我真不该讲出来,”他说。“讲起这种事,叫大家更难受。我真不该叫你们心里难受。”

“去他妈的什么该不该,”比拉尔用她那低沉而悦耳的声音说。“要是玛丽亚再吻你,我也要吻你了。我好多年没有吻过斗牛士,即使象你那样一个不中用的斗牛士,我倒要吻吻一个成了gcd的不中用的斗牛士。抓住他,英国人,好让我好好吻他一下。”

“松手,”小伙子说,转身就躲开。“别管我。我没计么,我不该那样。”

他站在那里,竭力控制脸上的表情。玛丽亚伸手让罗伯特“乔丹握着。这时比拉尔双手叉在睽上,作弄人地望着那小伙子。“我吻你的时候,”她对他说,“可不会象你姐妹那样。象姐妹那样吻兄弟的把戏我不会。”

“不必幵玩笑啦,”小伙子说。“我跟你说我没什么,我说了刚才的话,对不起。”

“好吧,我们去看老头儿吧“比拉尔说。“这种动感情的事叫我心烦啦。”

小伙子望望她。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突然变得很伤心。

“不是你的感情,”比拉尔对他说。“是我自已的。你这个人太脆弱,当不了斗牛士。”

“我本来就没有当成,”华金说。“你何必老是讲个没完呢。”“可是你又在留斗牛士的发辫了。”“是呀,那又有什么不好?从经济上来说,斗牛最有利。它使许多人有机会就业,国家可以进行管理。现在我也许不害怕了。”

“不见得。”比拉尔说。“不见得。”

“你说话干吗那么损人,比拉尔?”玛丽亚对她说。“我非常爱你,可是你太不近人情。”

“可能不近人情。”比拉尔说。“听着,英国人。你要跟‘聋子’说些什么,心里有数吗,“有数,“

“因为他这人话不多,不象我和你,不象这些爱动感情的小家伙。”

“你干吗这样说。”玛丽亚生气地又问。

“我不知道,”比拉尔大踏步走着说。“你干吗这样想,

“我不知道。”

“有时候,很多原因使我厌烦,”比拉尔气愤地说。“你懂吗?其中一个原因是年纪到了四十八。我的话你听到吗?四十八岁,一张丑脸,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开玩笑说要吻这个有gcd倾向的没有成材的斗牛士的时候,他脸上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话说得不对,比拉尔,”小伙子说。“你投看到惊慌。”“什么话,你在说偎话。你们全是王八蛋。噢,他来了,喂,圣地亚哥,你好吗?”

比拉尔招呼的是个矮墩墩的汉子,棕色脸盘,髙颧骨,灰头发,黄褐色的眼睛分得很开,长着一个象印第安人那样的狭鼻梁的鹰钩舆,一张阔嘴,上唇又长又薄。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他迈着罗圈腿,这和他穿的牧牛人的马裤和马靴是相称的,从山洞口向他们迎来。天气很暖和,但他穿了件羊毛衬里的皮短外套,钮扣直扣到脖子。他向比拉尔伸出一只褐色大手。“你好,太太,”他说。他向罗伯特,乔丹也打了招呼,还和他握握手,定睛望着他的脸。罗伯特 乔丹看到他眼睛象猫眼睛那样黄,象爬虫的眼睹那样呆滞。“漂亮的姑娘,”他招呼玛丽亚,并拍拍她的肩膀。“吃了?”他问比拉尔。她摇摇头。

“来吃吧,”他说,对罗伯特 乔丹望着。“喝酒?”他问,一边伸出大拇指,做了个朝下斟酒的手势。“喝,谢谢。”

“好。”“聋子”说。“威士忌?”“你有威士忌?”

“聋子”点点头。“英国人?〃他问。“不是俄国人”“美国人。”

“这里美洲人①很少,”他说。“现在多起来了。”“不坏。北美还是南美?”“北美。”

①西班牙语中厶边拉切一词和英语中一样,可作"美国人 戎〃美洲人 解。

“和英国人一样①。哪时炸挢。”“你知道桥的事吗?”“聋子”点点头。“后天早晨。”“好,”“聋子”说,“巴勃罗呢?”他问比拉尔。她摇摇头。“聋子”咧嘴笑了。

“走开,”他对玛丽亚说,又咧嘴笑了。“回来,”他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块系在皮带上的大表,望了望。“半小时。”

他做做手势叫他们在一段削平了当作长凳的木头上坐下,然后望望华金,用大拇指猛的指指他们来时走的那条山路。“我和华金一起遣一会儿再回来,”玛丽亚说。“聋子”走进山洞,拿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三个玻璃杯走出来。瓶身上有三个大凹痕的酒瓶挟在一边胳肢窝下,就用那只手的三个指头夹住了三个杯子,另一只手握住一个陶制水壶的颈口。他把杯子和酒瓶放在那段木头上,水壶放在地上。“没冰,”他对罗伯特,乔丹说,把酒瓶递给他。“我不想喝,”比拉尔说着用手蒙住杯口。“昨晚地上有冰,”“聋子”咧嘴笑着说。“都化了。上面有冰,”他说,指指光秃秃的山顶上露出来的积雪。“太远了。”

罗伯特 乔丹动手替“聋子”斟酒,可是“聋子”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让他往自己的杯子里斟。

罗伯特 乔丹在杯子里斟了好些威士忌,“聋子”眼睁睁地瞅着他,等他斟好了,把水壶递给他。罗伯特。乔丹提起水壶,

①英美同文同种,西班牙老百姓都拿他们当英国人看待。

冷水从陶壶嘴里流出来,灌满了杯子。

“聋子”自己斟了半杯威士忌,再用水加满一杯 “葡萄酒?”他问比拉尔。“不。水。”

〃喝吧。”他说。“不好,”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并咧嘴笑笑。“认识过很多英国人。老是喝很多威士忌。““在哪里?”

“牧场上,”“聋子”说。“场主的朋友。”“你在哪儿摘到威士忌的?”“什么?”他听不清。

“你得拉开矂门嚷,”比拉尔说。“对另一个耳朵嚷嚷。”“聋子”指指自己那个比较好使的耳朵,咧嘴笑笑。“你在挪儿摘到威士忌的?”罗伯特,乔丹大声说。“酿的。”“聋子”说,看见罗伯特 乔丹刚要把杯子送近嘴边,却停住了。

“不。”“聋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开开玩笑。从拉格兰哈弄来的。昨晚听说来了个英国爆破手,好。很髙兴。弄到些威士忌。请你喝的。你喜欢?”

“很喜欢。”罗伯特 乔丹说。“这威士忌非常出色。”“很濂意。”“聋子”咧嘴笑了。“今晚有情报。““什么情报?”“很多部队在调动。”“在囑里”

“塞哥维亚。你看见飞机了。”

“是呀。”       1…

“不妙,呃?”

“不妙。部队在调动,

“在维利亚卡斯,“和塞哥维亚之间很多。在瓦利阿多里德公路上。在维利亚卡斯,“和圣拉斐尔之间也很多 很多。很多。”“你有什么看法?”“我们准备行动?”“可能。”

“他们知道。也在准备。”“可能。”

“干吗不今晚炸桥?”“命令。”“谁的命令?”“总参谋部。”

“炸桥的时间有关系吗?”比拉尔问。“大有关系。”

“可是,假如他们现在就开来部队呢?”“我要派安塞尔莫把全部调动和集结的情报送去。他正在守望公路。”

“公路上有你的人?”“聋子〃问。

罗伯特 乔丹不知道他听清了多少。对一个聋子你是没法说得准的。

“对。”他说。

“我也派了人。干吗不现在就炸?”“我听命令。”

“我不甚欢。”“聋子”说。“这我不喜欢。”“我也不甚欢,”罗伯特‘乔丹说。

“聋子”摇摇头,呷了一口烕士忌。“你要我干什么”“你有多少人?”“八个。”

“割断电话线,攻击井占领养路工小屋边的哨所,再回过头来向桥靠拢。”

“容易。”

“这些都要写成书面的东西。”“别费心了。巴勃罗呢?,“

“他割断山下的电话线,攻击并占领锯木厂那边的哨所,回过头来向桥靠垅。”

“然后掩护撤退?”比拉尔问。“我们是七个男的,两个女的,五匹马。你们有多少?”她对着“聋子”的耳朵大声说。“八个男人,四匹马。马还不够。”他说。“十七个人,九匹马,”比拉尔说。“还没有算驮东西的牲口呢。”

“聋子”没说什么。

“没法搞到马吗。”罗伯特“乔丹对着那个不太聋的耳朵说。“打了一年仗,”“聋子〃说。“才搞到四匹。”他伸出四个指头。“现在你要八匹明天用。”

“不错,”罗伯特 乔丹说。“你要知道,就快撤走了。不必象原先那样在这一带小心翼翼的。在这里现在不必提心吊胆了。你不能豁出去偷八匹马吗”

“也许。”“聋子”说。“也许一匹也不行。也许可以摘到更多

些。”

“你有自动步枪吗?”他问 “聋子”点点头。

“在哪里?”“山上。”“什么型号?”

“不知道牌子。有子弹盘的。”“有多少子弹?”“五盘。”

“有谁会用这支枪吗?”

“我。有点会。不大开。不想在这里弄出太大的声响。不想浪费弹药。”

“我待会看看这支枪,”罗伯特 乔丹说。“你有手榴弹吗?”“很多。”

“每支步枪有几发子弹?〃“很多。”“多少?”

“一百五。也许不止。”“其他小组的情况怎么样?”“要干什么?”

“在我炸桥的时候,要有足够的兵力来占领哨所,并掩护那座桥。我们要有比现在大一倍的兵力才行,““别愁占领哨所。白天什么时候?”“拂晓。”“别愁。”

“我要再加二十个人,做到万无一失,”罗伯特 乔丹说。“好的没有。不可靠的要不?”“不要。有多少好的?”“也许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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