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论谁也办不到。同时对任何表现都不自我告自,也办不到。
卢梭是喜欢告白的人。然而在《忏悔录》中我们并没有发现赤裸裸的他自己。梅里美是嫌恶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龙巴》里不是也在隐隐约约地谈他自己吗?总之,告白文学和其他文学之间的分界线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致石黑定一①君
①石黑定一是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时,在上海结识的一个日本人。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如果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命令他去参加赛跑,也不得不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我们在娘胎里的时候,大概就在学处世之道吧?也许是过早离开了娘胎,踏进了大竞技场般的人生。当然没有学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别人后边。因此,我们是不可能不负创伤地走出人生的竞技场的。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以前人之足迹,为君之鉴。”然而,哪怕就是看过成百名游泳选手或上千名赛跑运动员,既不会很快地学会游泳,也不会很快地学会赛跑。不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过水,赛跑的人也无一例外都在竞技场弄得浑身泥土。你看,就连世界有名的大多选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愁眉苦脸吗?
人生和疯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气愤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自杀倒确实是一种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创伤去搏斗。
又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又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
某自卫团员的话
好,那么就走上自卫的岗位吧。今天夜里的星在树梢头闪着清爽的光辉,微风徐徐吹过。来呀,在这藤椅上躺下来,在一根马尼拉烟卷上点着火,整夜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警戒着吧。如果喉咙干渴的话,你就把水壶里的威士忌倒点喝好了。幸好衣袋里还剩了点巧克力糖。
你听!高高的树梢好像有窝里的鸟儿在闹。鸟儿大概不知道这次大地震①的困难。(①指1923年发生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大地震。)可是我们人的衣食住都成问题了,尝到了一切苦头。不,不只是衣食住,由于连一杯柠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这种所谓的两脚兽,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动物啊。由于我们丧失了文明,只能像风前蜡烛那样捍卫着毫无保证的生命。你看!鸟儿已在静静地睡着。这不知道羽绒被和枕头的鸟儿哟!
鸟儿已经静静地睡着了,睡梦也许比我们更甜,鸟儿只生活在现在,然而我们人类还得生活在过去和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尝尽悔恨和忧虑的痛苦。特别是这次的大地震,给我们的未来投下了多么大的凄凉的阴影啊!东京被烧毁了,我们被今日的饥馑所折磨。同时也为明天的饥馑而受苦。鸟儿幸而不知道这个痛苦。不,岂但是鸟,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们人。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他更愿意做蝴蝶。说起蝴蝶来——那么你看看那蚂蚁吧!如果幸福仅仅是指没有痛苦的话,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幸福。但是我们人懂得蚂蚁所不懂得的快乐。蚂蚁可能没有由于难产和失恋而自杀之患。然而,会和我们一样有欢乐的希望吧?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阳旧都,对李太白的诗连一行也不懂的无数蚂蚁真是可怜啊!
但是叔本华——哦,哲学见鬼去吧!我们确实和进入这个领域的蚂蚁没有多大差别。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应该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着我们的痛苦。我们应该互相同情。何况喜好杀戮——尤其是把对手绞死,这比在辩论中取胜要简单。
我们应该相互同情。叔本华的厌世观给我们的教训不就是这个吗?
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星星照样在头上闪耀着清爽的光辉。来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