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和宿命论
不管怎么说如果相信宿命,由于罪恶的不复存在,惩罚的意义也随之丧失,从而我们对罪人的态度必然宽大。反之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于责任观念的产生,就会摆脱良心的麻痹,从而对我们自己的态度必然会严肃起来。那么遵从哪个好呢?
我愿平静地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论;或者说一半怀疑自由意志,一半怀疑宿命论。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难道不是根据自己背负的宿命论,才娶了我们的妻子吗?同时我们难道不是根据赋予自己的自由意志,才没有去买妻子需要的外褂和衣带吗?
不只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论,神与恶魔、美与丑、勇敢与怯懦、理性与信仰——其他一切处于天秤两端的,都应该采取这种态度。古人把这种态度叫作中庸。中庸就是英文的good sense。根据我的见解,如果不依靠good sense,那就什么幸福也不会得到。即便能得到,也只不过是炎炎赤日下守着炭火,大寒之时挥着团扇的那种硬着头皮享受的幸福而已。
小儿
军人近乎小儿。喜爱英雄的姿态,喜爱所谓光荣,现在在这儿没有必要去谈它。尊重机械般的训练,重视动物般的勇气,那也只是在小学才能看到的现象。肆无忌惮地屠杀,更是和小儿没有差别。特别和小儿相似的,是一受喇叭和军歌的鼓舞,就不问是为什么而战,欣然对敌。
因此,军人夸耀的东西,必然和小儿的玩具相似。绯色皮条的铠甲和镐形的头盔并不适合成年人的趣味。勋章也是一样——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很难理解的。为什么军人不在酒中醉,而挂着勋章在跨步前进呢?
武器
正义和武器相似。武器只要是出钱,敌人也好,我方也好,都可以买到。对正义只要是讲出道理来,敌人也好,我方也好,也都可以买到。自古以来“正义的敌人”的名字,像炮弹似地在打来打去。然而由于在修辞上的欺骗,到底谁是正义的敌人,还没有见到搞清楚的例子。
日本工人只因为生为日本人,就被命令离开巴拿马①。(①指1913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议会通过决议,排斥中国人的移民法也适用于日本。)这是违背正义的。据报纸的报道,当然应该把美国叫作“正义的敌人”。但是中国工人单单因为生为中国人,就被命令离开千住②。(②千住是东京的工商业地区。)这也是违背正义的。根据日本报纸的报道——不,日本两千年来经常是“正义的一方”。正义似乎从来也没有和日本的利害发生过一次矛盾。
武器本身并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武人的伎俩。正义本身并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煽动家的雄辩。武后不顾人天,冷酷地蹂躏了正义。然而当李敬业之乱起,她读骆宾王的檄文时,也不免面有失色。“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两句诗,是只有天才的政治鼓动家才能讲得出来的至理名言。
每当我翻看历史,就不由得想起游就馆①。(①游就馆是日本靖国神社内的武器博物馆。)在古老的幽暗的廊子里,陈列着种种正义。似青龙刀者大概是儒教传授的正义。似骑士之矛者大概是基督教传授的正义。这里还有很粗的棍子,大概是社会主义者的正义。那里有挂着穗子的长剑,大概是国家主义者的正义。我一边看这些武器,一边想象着几多的战斗,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幸运,就我的记忆所及,我还从来不曾想拿起这些武器中的任何一件。
尊王
这是十七世纪法国的故事。有一天,Due de Boufgogne(即布尔哥尼大公)问Abbe choisy(阿贝·肖瓦兹,1644-1724,法国作家)这样一件事:查理六世已经神经错乱,为了婉言把这个意思告诉他,怎么说才好呢?阿贝马上回答说:“要是我就这样直说:‘查理六世,你神经错乱了!’”阿贝·肖瓦兹把这个回答当作自己平生的冒险事件之一,后来也一直引为自豪。
十七世纪法国有这样的逸话,可以说是富有尊王精神。但是二十世纪的日本富有的尊王精神,并不亚于当时的法国。诚然——不胜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