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有本领的人使别人多懂些事,没有本事的人跟着别人学,惭愧!自己跟着别人学!但是不能不学,一事不知,君子之耻,活到老学到老!谁叫自己没补上知县呢!作官方能知道一切。自己的祖父作过道台,自己的父亲可是只作到了“坊里德表”,连个功名也没得到!父亲在族谱上不算个数,自己也差不多;可是自己的儿子……不,不能全靠着儿子,自己应当老当益壮,假若功名无望,至少得帮助儿子成全了伟大事业。自己不能作官,还不会去结交官员吗?打算帮助儿子非此不可!他看出来,作官的永远有利益,盐运使,将军,退了职还有大宗的入款。官和官声气相通,老相互帮忙。盟兄弟、亲戚、朋友,打成一片;新的官是旧官的枝叶;即使平地云雷,一步登天,还是得找着旧官宦人家求婚结友;一人作官,福及三代。他明白了这个。想到了二儿子。平日,看二儿子是个废物,现在变成了宝贝。廉伯可惜已经结了婚,廉仲大有希望。比如说武将军有个小妹或女儿,给了廉仲?即使廉仲没出息到底,可是武将军又比廉仲高明着多少?他打定了主意,廉仲必须娶个值钱的女子,哪怕丑一点呢,岁数大一点呢,都没关系。廉伯只是个侦探长,那么,丑与老便是折冲时的交换条件:陈家地位低些,可是你们的姑娘不俊秀呢!惭愧,陈家得向人家交换条件,无法,谁叫陈宏道怀才不遇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何等气概!老先生心里笑了笑。
他马上托咐了武将军,武将军不客气的问老先生有多少财产。老先生不愿意说,又不能不说,而且还得夸张着点儿说。由君子忧道不忧贫的道理说,他似乎应当这样的回答——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即使这是瞒心昧己的话,听着到底有些诗味。可是他现在不是在谈道,而是谈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永远不能作写诗的材料。他得多说,免得叫武将军看他不起:
“诗书门第,不过呢,也还有个十几万;先祖作过道台……”想给儿子开脱罪名。
“廉伯大概也抓弄不少?官不在大,缺得合适。”武将军很亲热的说。
“那个,还好,还好!”老先生既不肯象武人那样口直心快,又不愿说倒了行市。
“好吧,老先生,交给我了;等着我的信儿吧!”武将军答应了。
老先生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并非缺乏实际的才干,只可惜官运不通;喜完不免又自怜,胡子嘴儿微微的动着,没念出声儿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哼!”武将军用力拍了大腿一下:“真该揍,怎就忘了呢!宝斋不是有个老妹子!”他看着陈老先生,仿佛老先生一定应该知道宝斋似的。
“哪个宝斋?”老先生没希望事来得这样快,他渺茫的有点害怕了。
“不就是孟宝斋,顶好的人!那年在南口打个大胜仗,升了旅长。后来邱军长倒戈,把他也连累上,撤了差,手中多也没有,有个二十来万,顶好的人。我想想看,他——也就四十一二,老妹子过不去二十五六,‘老’妹子。合适,就这么办了,我明天就去找他,顶熟的朋友。还真就是合适!”
陈老先生心中有点慌,事情太顺当了恐怕出毛病!孟宝斋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呢?婚姻大事,不是随便闹着玩的。可是,武将军的善意是不好不接受的。怎能刚求了人家又撤回手来呢!但是,跟个旅长作亲——难道儿子不是侦探长?儿孙自有儿孙福,廉仲有命呢,跟再阔一点的人联姻,也无不可;命不济呢,娶个蛾皇似的贤女,也没用。父亲只能尽心焉而已,其余的……再说呢,武将军也不一定就马到成功,试试总没什么不可以的。他点了头。
辞别了武将军,他可是又高兴起来,即使是试试,总得算是个胜利;假使武将军看不起陈家的话,他能这样热心给作媒么?这回不成,来日方长,陈家算是已打入了另一个圈儿,老先生的力量。廉仲也不坏,有点傻造化;希望以后能多给他点好脸子看!
把二儿子的事放下,想起那一千块钱来。告诉武将军自己有十来万,未免,未免,不过,一时的手段;君子知权达变。虽然没有十来万,一千块钱还不成问题。可是,会长与将军的捐款并不必自己掏腰包,一个买卖就回来三四千——那封信!为什么自己应当白白拿出一千呢?况且,焉知道他们的捐款本身不是一种买卖呢!作官的真会理财,文章经济。大概廉伯也有些这种本领,一清早来送封儿,不算什么不体面的事;自己不要,不过是便宜了别人;人不应太迂阔了。这一千块钱怎能不叫儿子知道,而且不白白拿出去呢?陈老先生极用心的想,心中似乎充实了许多,作了一辈子书生,现在才明白官场中的情形,才有实际的问题等着解决。儿子尽孝是种光荣,但究竟是空虚的,虽然不必受之有愧,可是并显不出为父亲的真本事。这回这一千元,不能由儿子拿,老先生要露露手段,儿子的孝心是儿子的,父亲的本事是父亲的,至少这两回事——廉仲的婚事和一千元捐款——要由父亲负责,也教他们年轻的看一看,也证实一下自己并不是酸秀才。
街上仿佛比往日光亮着许多,飞尘在秋晴中都显着特别的干爽,高高的浮动着些细小金星。蓝天上飘着极高极薄的白云,将要同化在蓝色里,鹰翅下悬着白白的长丝。老先生觉得有点疲乏,可是非常高兴,头上出了些汗珠,依然扯着方步。来往的青年男女都换上初秋的新衣,独行的眼睛不很老实,同行的手拉着手,或并着肩低语。老先生恶狠狠的瞪着他们,什么样子,男女无别,混帐!老先生想到自己设若还能作官,必须斩除这些混帐们。爱民以德,齐民以礼;不过,乱国重刑,非杀几个不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种男女便是妖孽。只有读经崇礼,方足以治国平天下。
但是,自己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作官了,顶好作个修身齐家的君子吧。“圣贤虽远诗书在,殊胜邻翁击磬声!”修身,自己生平守身如执玉;齐家,父慈子孝。俯仰无愧,耿耿此心!忘了街上的男女;我道不行,且独善其身吧。
他想到新铺子中看看,儿子既然孝敬给老人,老人应当在开市以前去看看,给他们出些主意,“为商为士亦奚异”,天降德于予,必有以用其才者。
聚元粮店正在预备开市,门匾还用黄纸封着,右上角破了一块,露出极亮的一块黑漆和一个鲜红的“民”字。铺子外卸着两辆大车,一群赤背的人往里边扛面袋,背上的汗湿透了披着的大布巾,头发与眉毛上都挂着一层白霜。肥骡子在车旁用嘴偎着料袋,尾巴不住的抡打秋蝇。面和汗味裹在一处,招来不少红头的绿蝇,带着闪光乱飞。铺子里面也很紧张,笸箩已摆好,都贴好红纸签,小伙计正按着标签往里倒各种粮食,糠飞满了屋中,把新油的绿柜盖上一层黄白色。各处都是新油饰的,大红大绿,象个乡下的新娘子,尽力打扮而怪难受的。面粉堆了一人多高,还往里扛,软软的,印着绿字,象一些发肿的枕头。最着眼的是悬龛里的关公,脸和前面的一双大红烛一样红,龛底下贴着一溜米色的挂钱和两三串元宝。
陈老先生立在门外,等着孙掌柜出来迎接。伙计们和扛面的都不答理他,他的气要往上撞。“借光,别挡着道儿!”扛着两个面的,翻着眼瞪他。
“叫掌柜的出来!”陈老先生吼了一声。
“老东家!老东家!”一个大点儿的伙计认出来。“老东家!老东家!”传递过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脸在汗与面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闻。抬头看匾角露出的红“民”字。
孙掌柜胖胖的由内柜扭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光线的强度增多,走到门口,脸上满是阳光也满是笑纹。山东绸的裤褂在日光下起闪,脚下的新千层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请吧,请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东家放射,眼角撩着面车,千层底躲着马尾,脑瓢儿指挥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点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内柜走,都不说话,掌柜的胖笑脸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后;老先生的眼随着胖笑脸看到了一切。
到了内柜,新油漆味,老关东烟味,后院的马粪味,前面浮进来的糠味,拌成一种很沉重而得体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这个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书生更充实更有作为的事儿。平日的感情是来自书中,平日的愿望是来自书中,空的,都是空的。现在他看着墙上斜挂着一溜蓝布皮的账簿,桌上的紫红的算盘,墙角放着的大钱柜,锁着放光的巨锁,贴着“招财进宝”……他觉得这是实在的、可捉摸的事业;这个事业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着书本发呆,或高吟“天生德于予”强的多。这是生命、作为、事业。即使不幸,儿子搁下差事,这里,这里!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
他想起那一千块来。
“孙掌柜,比如说,闲谈,咱们要是能应下来一笔赈粮;今年各处闹灾,大概不久连这里也得收容不少灾民;办赈粮能赔钱不能?请记住,这可是慈善事儿!”
孙掌柜摸不清老东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赔不了,怎能赔呢?”
“闲谈;怎就不能赔呢?”
又笑了一顿,孙掌柜拿起长烟袋,划着了两棍火柴,都倒插在烟上,而后把老玉的烟嘴放在唇间。“办赈粮只有赚,弄不到手的事儿!”撇着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烟。“怎么说呢,是这么着:赈粮自然免税,白运,啊!——”
“还怎着?”老先生闭上眼,气派很大。
“谁当然也不肯专办赈;白运,这里头就有伸缩了。”他等了等,看老东家没作声,才接着说:“赶到粮来了,发的时候还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睁开了眼。
“不必一定那么办,不必;假如咱们办,实入实出;占白运的便宜,不苦害难民,落个美名,正赶上开市,也好立个名誉。买卖是活的,看怎调动。”孙掌柜叼着烟袋,斜看着白千层底儿。
“买卖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还响着,跟作文章一样,起承转合……
“老先生,有路子吗?”孙掌柜试着步儿问。
“什么路子?”
“办赈粮。”
“我想想看。”
“运动费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觉得孙掌柜并不完全讨厌。武将军与孙掌柜都不象想象的那么讨厌,自己大概是有点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杀灭生机,仿佛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财,有了身分,传道岂不更容易;汤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为圣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运动也无所不可,假如能由此买卖兴隆起来,日进斗金……他和孙掌柜详细的计议了一番。
临走,孙掌柜想起来:“老先生,内柜还短块匾,老先生给选两个好字眼,写一写;明天我亲自去取。”
“写什么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见。“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来,微风把长须吹斜了些,在阳光中飘着疏落落的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