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来说说这五六年的文学革命运动了。
中国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经成了一种死文字。所以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奏称“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问,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那时代的小吏已不能了解那文章尔雅的诏书律令了。但因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这种已死的古文;所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来鼓励民间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艺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诵多者”。这个法子起于汉朝,后来逐渐修改,变成“科举”的制度。这个科举的制度延长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寿命。
但民间的白话文学是压不住的。这二千年之中,贵族的文学尽管得势,平民的文学也在那里不声不响的继续发展。汉魏六朝的《乐府》代表第一时期的白话文学。乐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诗也很多白话的,大概是受了乐府的影响。中唐晚唐的禅宗大师用白话讲学说法,白话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话诗和禅宗的白话散文代表第二时期的白话文学。但诗句的长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适宜于白话;所以诗一变为词。词句长短不齐,更近说话的自然了。五代的白话词,北宋柳永欧阳修黄庭坚的白话词,南宋辛弃疾一派的白话词,代表第三时期的白话文学。诗到唐末,有李商隐一派的妖孽诗出现,北宋杨亿等接着,造为“西崑体”。北宋的大诗人极力倾向解放的方面,但终不能完全脱离这种恶影响。所以江西诗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话的诗,一方面又有很坏的古典诗。直到南宋杨万里陆游范成大三家出来,白话诗方才又兴盛起来。这些白话诗人也属于这第三时期的白话文学。南宋晚年,诗有严羽的复古派,词有吴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时的反动。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响,古文学的权威减少了,民间的文学渐渐起来。金元时代的白话小曲——如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两集选载的——和白话杂剧,代表这第四时期的白话文学。明朝的文学又是复古派战胜了:八股之外,诗词和散文都带着复古的色彩,戏剧也变成又长又酸的传奇了。但是白话小说可进步了。白话小说起于宋代,传至元代,还不曾脱离幼稚的时期。到了明朝,小说方才到了成人时期;《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都出在这个时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传右者”,清初的《水浒后传》,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与《红楼梦》,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这五十年中,小说的发展始终没有间断。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话小说,代表第五时期的白话文学。
这五个时期的白话文学之中,最重要的是这五百年中的白话小说。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广,势力最大,影响最深的书,并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性理的语录,乃是那几部“言之无文行之最远”的《水浒传》《三国》《西游记》《红楼》。这些小说的流行便是白话的传播;多卖得一部小说,便添得一个白话教员。所以这几百年来,白话的知识与技术都传播的很远,超出平常所谓的“官话疆域”之外。试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话小说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吴沃尧是广东人,便可以想见白话传播之远了。但丁(Dante)鮑高嘉(Boccacio)的文学,规定了意大利的国语;嘉叟(Chaucer)卫可烈夫(Wycliff)的文学,规定了英吉利的国语;十四十五世纪的法兰西文学,规定了法兰西的国语。中国国语的写定与传播两方面的大功臣,我们不能不公推这几部伟大的白话小说了。
中国的国语早已写定了,又早已传播的很远了,又早已产生了许多第一流的活文学了,——然而国语还不曾得全国的公认,国语的文学也还不曾得大家的公认: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这里面有两个大原因:一是科举没有废止,一是没有一种有意
的国语主张。
科举一日不废,古文的尊严一日不倒。在科举制度之下,居然能有那无数的白话作品出现,功名富贵的引诱居然买不动施耐庵曹雪芹吴敬梓,政府的权威居然压不住水浒西游红楼的产生与流传:这已经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侥倖又最光荣的事了。但科举的制度究竟能使一般文人锁在那墨卷古文堆中过日子,永远不知道时文古文之外还有什么活的文学。倘使科举制度至今还存在,白话文学的运动决不曾有这样容易的胜利。
一九〇四年以后,科举废止了。但是还没有人出来明明白白的主张白话文学。二十多年以来,有提倡白话报的,有提倡白话书的,有提倡官话字母的,有提倡简体字母的:这些人难道不能称为“有意的主张”吗?这些人可以说是“有意的主张白话”,但不可以说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他们的最大缺点是把社会分作两部份:一边是“他们”,一边是“我们”。一边是应该用白话的“他们”,一边是应该做古文古诗的“我们”。我们不妨仍然吃肉,但他们下等社会不配吃肉,只好拋块骨头给他们吃去吧。这种态度是不行的。
一九一六年以来的文学革命运动,方才是有意的主张白话文学。这个运动有两个要点与那些白话报或字母的运动绝不相同。第一,这个运动没有“他们”“我们”的区別。白话并不单是“开通民智”的工具,白话乃是创造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白话不是只配拋给狗吃的一块骨头,乃是我们全国人都该赏识的一件好宝贝。第二,这个运动老老实实的攻击古文的权威,认他做“死文学”。从前那些白话报的运动和字母的运动,虽然承认古文难懂,但他们总觉得“我们上等社会的人是不怕难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人上人”自己仍然应该努力模仿汉魏唐宋的文章。这个文学革命便不同了;他们说,古文死了二千年了,他的不孝子孙瞒住大家,不肯替他发丧举哀;现在我们来替他正式发讣文,报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两千年了!你们爱举哀的,请举哀吧!爱庆祝的,也请庆祝吧!”
这个“古文死了两千年”的讣文发出之后,起初大家还不相信;不久,就有人纷纷议论了;不久,就有人号啕痛哭了。那号啕痛哭的人,有些哭过一两场,也就止哀了;有些一头哭,一头痛骂那些发讣文的人,怪他们不应该做这种“大伤孝子之心”的恶事;有些从外国奔丧回来,虽然素同死者没有多大交情,但他们听见哭声,也忍不住跟着哭一场,听见骂声,也忍不住跟着骂一场。所以这种哭声骂声至今还不曾完全停止。但是这个死信是不能再瞒的了,倒不如爽爽快快说穿了,叫大家痛痛快快哭几天,不久他们就曾“节哀经礼”的;即使有几个“终身孺慕”的孝子,那究竟是极少数人,也顾不得了。
文学革命的主张,起初只是几个私人的讨论,到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一月方才正式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胡适的《文学改良芻议》还是很和平的讨论。胡适对于文学的态度,始终只是一个历史进化的态度。故他这一篇的要点是: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达进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
后来他的《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说的更详细:
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此时代与彼时代之间,虽皆有承前启后之关系,而决不容完全抄袭;其完全抄袭者,决不成为真文学。愚惟深信此理,故以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学今人当造今人之文学。......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白话之文学,自宋以来,虽见屏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岂不以此为吾国文学趋势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以昌大耶?.......吾辈之攻故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学之趋势,而强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说不破,则白话之文学无有列为文学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将犹鄙薄之,以为小道邪径而不肯以全力经营造作之。......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学而望文学之发生,此犹不耕而求穫,不食而求饱也,亦终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赖其有特別毅力,能以全力为之耳。
胡适自己常说他的历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业。文学革命的进行,最重要的急先锋是他的朋友陈独秀。陈独秀接着《文学改良芻议》之后发表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六年二月),正式举起“文学革命”的旗子。他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革命军三大主义:
曰推到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到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曰推到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陈独秀的特別性质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那时胡适还在美洲,曾有信给独秀说:“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四月九日)
可见胡适当时承认文学革命还在讨论的时期。他那时正在用白话作诗词,想用实地试验来证明白话可以作韵文德利器,故自取集名为《尝试集》。他这种态度太和平了。若照他这个态度做去,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但陈独秀的勇气恰好补救这个太持重的缺点。独秀答书说: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由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这种态度,在当日颇引起一般人的反对。但当日若没有陈独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精神,文学革命的运动决不能引起那样大的注意。反对即是注意的表示。
民国六年的《新青年》中有许多讨论文学的通信,内里钱玄同的讨论很多可以补正胡适的主张。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胡适六人轮流编辑。这一年的《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话做文章。七年四月有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大旨说:
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方才算得真正国语。
这篇文章名为“建设的”,其实还是破坏的方面最有力。他说: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儿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
这就是上文说的替古文发表举哀了。在“建设的”方面,这篇文章也有一点贡献,他说:
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真正有功效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文学的人。
这篇文章把从前胡适陈独秀的种种主张都归纳到十个字,其实又只有“国语的文学”五个字。旗帜更明白了,进行也就更顺利了。
这一年的文学革命在建设的方面,有两件事可记,第一,是白话诗的试验。胡适在美洲做的白话诗还不过是刷洗过的文言诗;这是因为他还不能拋弃那五言七言的格式,故不能尽量表现白话的长处。钱玄同指出这种缺点来,胡适方才放手去做那长短无定的白话诗。同时沈尹默周作人刘复等也加入白话诗的试验。这一年的作品虽不很好,但技术上的训练是很重要的。第二,是欧洲新文学的提倡。北欧的Ibsen,Strindberg,Anderson;东欧的Dostojevski,Kuprin,Tolstoi;新希腊的Ephtaliotis;波兰的Seinkiewicz:这一年之中,介绍了这些人的文学进来。在这一方面,周作人的成绩最好。他用的是直译的方法,严格的尽量保全原文的文法与口气。这种译法,近年来很有人仿效,是国语的欧化的一个起点。
民国七年冬天,陈独秀等又办了一个《每周评论》,也是白话的。同时北京大学的学生傅斯年罗家伦汪敬熙等出了一个白话的月刊,叫做《新潮》,英文名字叫做The Renaissance,本义即是欧洲史上的“文艺复兴时代”。这时候,文学革命的运动已经鼓动了一部份少年人的想象力,故大学生有这样的响应。《新潮》初出时,精彩充足,确是一支有力的生力军。民国八年开幕时,除了《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之外,北京的《国民公报》也有好几篇响应的白话文章。从此以后,响应的渐渐的更多了。
但响应的多了,反对的也更猛烈了。大学内部的反对分子也出了一个《国故》,一个《国民》,都是拥护古文学的。校外的反对党竟想利用安福部的武人政客来压制这种新运动。八年二三月间,外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教育部出来干涉了,有的说陈胡钱等已被驱逐出京了。这种谣言虽大半不确,但很可以代表反对党心理上的愿望。当时古文家林纾在《新申报》上做了好几篇小说痛骂北京大学的人。内中有一篇《妖梦》,用元绪影北大校长蔡元培,陈恒影陈独秀,胡亥影胡适;那篇小说太龌龊了,我们不愿意引他。还有一篇《荊生》写田必美(陈)金心异(钱)狄莫(胡)三人聚谈于陶然亭,田生大骂孔子,狄生主张白话;忽然隔壁一个“伟丈夫”跷足超过破壁,指三人曰,“汝适何言?......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辨伟丈夫骈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贄,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竄下山,勿汗吾简。......留尔以俟鬼誅。”......
这种话很可以把当时的卫道先生们的心理和盘托出。这篇小说的末尾有林纾的附论,如此浑浊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荊生?
这话说的很可怜。当日古文家很盼望有人出来作荊生,但荊生究竟不可多得。他们又想运动安福部的国会出来弹劾教育总长和北京大学校长,后来也失败了。
八年三月间,林纾作书给蔡元培,攻击新文学的运动;蔡元培也作长书答他。这两书很可以代表当日“新旧之争”的两方面,故我们摘抄几节。林书说:......大学为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近者谣琢纷集,我公必有所问。......弟年垂七十;富贵功名,前三十年视若死灰;今笃老,尚抱守残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马班革命之说,弟问之失笑。任公非劣,何为作此媚世之言?马班之书,读者几人?将不革而自革,何劳任公费此神力?
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无碍科学。英之迭更累斥希腊拉丁罗马之文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虽躬负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国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
且天下惟有真学术,真道德,始足独树一帜,使人景从。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则凡京津之稗贩皆可用为教授矣。若《水浒》《红楼》皆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不知《水浒》中辞吻多采岳珂之《金陀萃编》,《红楼》亦不止为一人手笔,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若化古子之言为白话演说,亦未尝不是。按《说文》“演,长流也”,亦有延之广之之义,法当以短演长,不能以古子之长演为白话之短。......(以下论“新道德”一节,从略。)
今全国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为是。......此书上后,可不必示覆;唯静盼好音为国民端其趋向。......林纾顿首。
蔡元培答书对于“经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一点,提出三个答案。但蔡书的最重要之点并不在驳论,因为原书本不值得一驳,乃在末端的宣言。他说: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有何种学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
蔡元培自己也主张白话,他曾说:我们中国文言同拉丁文一样,所以我们不能不改用白话。......虽现在白话的组织不完全,可是我们决不可错了这个趋势。(在北京高等师范国文部演说。)
他又说:我敢断定白话派一定占优胜。......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或者有一部份仍用文言。(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