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11-11 09:59:43

下午很晚他才回到家里。他脚后跟作痛,一连几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三次路过家门又退了回去;最后他想从后面通过长满葡萄的山坡,从隐蔽的小道溜回家去。可是那条忠实的狗已经发现了他。它狂吠乱叫,扑到他身上,热情地猛摇尾巴。他的妻子站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妻走了进去,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妻没有发火,她并没有看他,显然避免使他痛苦,妻把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顺从地坐下,这时妻走到他的身边。“费迪南,”妻说道,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行动可不是发自内心,我感觉到你是多么痛苦。但是有一点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他沉默不语,他妻子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 
  “我从来没有干预过你的个人事务,让你一直有作出决定的充分自由,这曾是我的荣誉感之所在。但是你现在不仅在玩弄你自己的生命,也在玩弄我的生命。我们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建设我们的幸福,我不会像你这样轻易地把我们的幸福放弃,为了国家,为了杀人,为了你的虚荣心和你的软弱。不会把它放弃给任何人,你听见了吗,不会给任何人!你在他们面前软弱,我可不软弱。我知道这关系到什么。我绝不让步。” 
  他一直一声不吭,这种奴性十足自觉有罪的沉默,渐渐使妻冒起火来。“我不会让一张破纸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东西,以谋杀告终的法律我是概不承认的。我不会在任何衙门面前折断我的脊梁骨。你们这些男人现在都被各种意识形态给毁了,想的是政治和伦理,我们女人的感觉却直截了当。我也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今天她是什么:是谋杀和奴役,你可以属于你的人民,但是如果各国人民都发疯了,你用不着和他们一起发疯。如果你对他们来说只是数字、号码、工具、炮灰,我却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拒绝把你交给他们,我不放弃你,我从来没有狂妄自大到为你作出什么决定。但是现在,我有责任保护你;迄今为止我一直是个头脑清楚的人,知道心里想干什么,而现在你已经变成了一部昏头昏脑、破烂不堪,只会尽责任的机器,意志力已经完全被摧毁,就和那边的千百万牺牲品一样。他们为了逮住你,已经抓住了你的神经,可是他们把我给忘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他径自呆滞地沉默不语。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抵抗力,既不抵抗别人,也不抵抗她。 
  妻挺直了身子,像一个战士准备战斗。她的嗓音坚定、果断,充满力量。 
  “他们在领事馆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要知道。”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他疲惫不堪地拿出那张纸,递给她。妻皱起眉头读了一遍,咬紧牙关。然后带着鄙夷的神情把它扔在桌上。 
  “这些先生们倒挺着急的!明天就得走!你大概还向他们表示了感谢,把脚后跟碰得咔嚓一响,摆出惟命是从的样子。‘明天前去报到’!前去报到!还不如说:前去做奴隶。不,还没有到这种地步!还远远没到这种地步!” 
  费迪南站起来。他脸色苍自,他的手痉挛地抓住沙发。“鲍拉,咱们别自己骗自己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找不到出路,我曾经试图反抗,可是不行。我就是——这张纸,即使我把它撕成碎片,我也依然是它。别再让我心烦了,反正在这儿没有自由。每个小时我都会感到,在那边有什么在召唤我,在摸索着找我,在拉我,拽我。到了那边我会感到轻松些,在监狱里也会有一种自由。只要你还在国外,觉得自己在逃来逃去,你就一直不会觉得自由。再说,为什么马上就想到最坏的结果?他们第一次把我退回来了,为什么这次就不会把我退回来呢?说不定他们不发武器给我,我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得到某种轻松的差使。为什么马上就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么危险,也许我会交上好运。” 
  他的妻子寸步不让。“现在问题已经不在这里,费迪南。不在于他们给你的差事轻松或者沉重。而在于你是否为你深恶痛绝的人去效劳。你是否愿意违背你的信念,参与这世界上最大的犯罪行为。因为谁不拒绝,谁就是帮凶。你可以拒绝,所以你必须拒绝。” 
  “我能拒绝?我什么也不能,什么也干不了啦!从前使我坚强的一切,我对这种疯狂的反感,仇恨和愤怒,这一切,如今把我压垮了。别折磨我了,我求你,别折磨我,别跟我说这样的话。” 
  “不是我说这样的话。你应该对自己说,他们没有权利来支配一个活人。” 
  “权利!好一个权利!现在这世界上哪儿还有权利?人家已经把权利给谋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却有权力,现在权力就是一切。” 
  “他们为什么拥有权力?因为你们把权力给了他们。你们胆怯一天,他们就拥有权力一天。人类现在称之为怪物的一切,是由世界各国十个意志坚强的人组成的,十个人又可以把这一切加以摧毁。一个人,一个活人若不承认这权力,这权力就得完蛋。可是只要你们缩着脖子说,也许我能滑过去,只要你们躲来躲去,想从他们指缝中溜过去,而不是一举击中他们的心脏,那么你们就一直是他们的奴才,不配有更好的待遇。一个人,如果他是个男子汉,就不能自己趴倒在地;你得说‘不’,而不是任人宰割,这才是你今天惟一的责任。” 
  “可是鲍拉……你想什么……我应该……” 
  “如果你心里说‘不’,你就应该说‘不’。你知道,我爱你的生命,爱你的自由,爱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对我说,我必须到那边去,跟手枪去诉说权利,如果我知道,你非这样做不可,那我将对你说:你去吧!可是如果你为了一个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回国去,由于软弱,由于神经质,由于抱着可以滑过去的希望,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就看不起你!你若是作为人,为了人类,为了你的信念要回国去,我不拦你。可是为了在野兽当中去当个野兽,在奴隶当中当个奴隶,那我就坚决反对你回去。你可以为你自己的思想而牺牲自己,而不应该为了别人的疯狂。让那些相信这种疯狂的人去为祖国而死吧……” 
  “鲍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说得太没遮拦了?你是不是已经感到下级军官在你背后用军棍抽你?你别害怕!我们还在瑞士。你要我沉默不语或者对你说: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多愁善感了。现在事关全局,关系到我和你!” 
  “鲍拉!”他又试图打断她。 
  “不,我已经不再同情你。我是把你当作一个自由人才选择你,爱你的。我看不起软骨头和自欺欺人的家伙。为什么要我同情你?在你心目中,我算什么呢?一个军曹涂满了一张废纸,你马上就抛弃我,跟着他跑。可是我不让人家把我抛弃之后,又拣起来:现在你决定吧!是要他们还是要我!是看不起他们这是看不起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们会遭到沉重的打击,我将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会阻止我们回国,可是我认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现在如果把我俩拆散,那就是永远分手。” 
  他只是一个劲地呻吟。可是妻却因为怒火中烧而劲头十足。 
  “要我,还是要他们!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费迪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好好想想。我常常觉得很伤心,因为我们没有孩子,现在我第一次为此感到高兴。我不想给软骨头生孩子,不愿抚养战争的孤儿。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依恋你,而我却使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说:这次出走不是演习,这是离别。你若是为了应征入伍,为了追随这些身穿制服的杀人犯而离开我,那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我不和罪犯分享一个人,不和吸血鬼,不和国家分享一个人。有他无我。你现在自己选择吧!” 
  妻已经走到门口并且在身后把门使劲关上,他还浑身哆嗦地站着。门砰地一响震得他膝盖发软。他只好坐下缩成一团,脑子麻木,一筹莫展。脑袋无力地倒在两个握紧的拳头上。他终于爆发出来:他像一个小孩似的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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