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们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