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11-11 09:41:03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