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罗利欧夫妇咬着嘴唇,相互不被人察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瘸子”现在真成了乞丐了!竟然下贱到极点了!天啊!他们可不吃这一套!如果事先知道她是来借钱,他们会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让她进门。对于乞丐就该时时提防着,因为这些叫化子往往寻找借口闯入别人的住宅,窃得一些珍贵的物品就溜之大吉了。尤其是在罗利欧家,有的是物品可偷;十个指头胡乱一抓,合起拳头,得到的东西价值就会不菲。从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注意到热尔维丝站在那些金货前面时,那种奇异的面部表情,这一次,他们可要监视好她。正巧她又往前走了走,双脚踩到木格板边了,罗利欧并不回答她的请求,只是粗暴地嚷道:
“喂!您得当心些!您又想用您的鞋底带走我的金子!……真的,人们会说您是脚底板上抹了油,要粘走金子呢。”
热尔维丝慢慢地向后退去,她在一只货架上倚了一会儿,却看到罗利欧太太死盯着她的手,于是她张开十指,送到她面前,她并不生气,像一个因为沦落而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女人一样,只是柔声细语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拿,你们可以仔细看。”
她边说着便离开了屋子,因为强烈的菜汤气味和工作间里的燥热使她难以忍受。
呀!这一下可好了!罗利欧夫妇巴不得她走呢!一路平安吧,下次别在指望他们给她开门了!他们可是看够了她那副嘴脸。他们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寒酸的苦面孔。尤其是那副自作自受的苦脸。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自私的快乐,待在温暖的房子里,吃着美味的菜汤,真是其乐融融。博歇仍然鼓起他的两腮,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三个人都觉得有了复仇后的满足,当年“瘸子”那副威风样,那蓝色的店铺,那丰盛的酒宴,以及其余的一切荣耀,早已是过眼烟云了。这足以证明虚荣和贪吃导致的悲剧。贪吃者、懒汉、**者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抛弃!
“瞧她那副德性!竟想来敲十个铜币的竹杠?”热尔维丝刚刚转身离去,罗利欧太太就紧追不舍地骂了一句,“是的,我才不理她呢,难道我会立刻借给她十个铜币,让她去喝酒吗?”
热尔维丝在楼道里拖着脚上那双破鞋,两腿沉重地抬不起来,肩头也虚弱无力地下垂着。当她来到自家门口,并没有进去,她怕进自己的卧房。倒不如在屋外走走,刚刚身上带着的燥热还未退尽,再说也能散散心。她经过顶楼的楼梯间时,不由地探头瞧了一眼布鲁大叔的那间斗室;这位房主也一定是在饥饿中苦苦煎熬。因为三天以来,他只是心中盘算着吃进午餐和晚餐。但是,他现在不在家,只留下这个栖身的窝。而她心中却生出一种无名的嫉妒,在她的想象中他也许是被人邀去在什么地方吃饭了。随后,当她来到俾夏尔的门前时,从里面传来了呻吟声,钥匙是插在门上的,于是她走了进去。
“出什么事啦?”她对着屋里问道。
那卧房非常整洁。能看得出来小拉丽上午还打扫过屋子,收拾过家具物品。尽管贫寒之风也吹走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具和物品,父亲酒后的呕吐物也把屋子弄得满目污迹,小拉丽都用她弱小的身躯清理了一切,家里仍然显出整洁的面目。虽然没有富家人的气派,但是却能看到当家人勤快的印记。家中的两个孩子,亨丽艾特和于连,俩人手中拿着一些旧图片,在屋子的一角正玩耍裁剪着那些旧画。但是,热尔维丝却惊讶地发现拉丽正躺在那张狭窄的吊床上,被单直盖在下巴上,脸色十分苍白。呀!她躺倒了!这么说,她病得不轻啊!
“您是怎么啦。”热尔维丝十分担心地问她。
拉丽停止了呻吟,她慢慢睁开了没有血色的眼睑,极力想张开颤动不已的双唇露出一丝微笑。
“我没什么,”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噢,真的,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随后,她又合上了眼睛,用尽气力又说:
“这几天我实在感到太累了,于是我偷了一会懒,我想歇歇,您瞧见了。”
然而在她那张孩子脸上却有好几处青痕,向人们暗示着她难以计数的痛苦,以至于热尔维丝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双手合十跪倒在她的床前。一个月来,她看见小拉丽扶着墙壁才能行走,强烈的咳嗽让她折弯了腰,那模样叫人想到她行将就木一般。可怜的孩子后来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口气憋上来,好多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她又说:
“这并不是我的错儿,”她小声说着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真有些力不从心,勉强支撑着收拾屋子……还算过得去,不是吗?……本想再擦擦玻璃,但是我的腿实在站不住了。我可真没用!终于把事做完了,我就睡下了。”
她又收住了话头说:
“请您看看我的孩子们,别叫他们用剪刀伤了手。”
她又屏住呼吸,静听着一阵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俾夏尔大叔凶狠地推门而入。他与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两眼放射出劣质烧酒点燃的凶光。当他瞥见拉丽躺在床上,便拍着大腿发出冷笑,于是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大鞭子,嘴里喃喃地骂道:
“好啊!妈的!真是太不成样子了!那就让我们笑一笑吧!……什么时候了,这贱丫头还在蒙头大睡!……懒鬼,你想违背圣条吗?……喔!给我起来!吃鞭子!”
他边说边已把鞭子在拉丽的头顶甩得生响,然后拉丽哀求着父亲,不断地说:
“不,爸爸,我求求你了,别打我……我向你发誓,你会伤心的……你不要打我了!”
“你还不给我跳起来!”,他嚷得更凶了,“看我怎么打断你的骨头!……你起来不起来?蠢货!”
于是,她无力而轻柔地回答说:
“我起不来了,你明白吗?……我就要死了。”
热尔维丝扑到俾夏尔面前,夺了他的鞭子。他一下子愣了神,直直地呆在吊床旁边。这个黄毛丫头在胡说什么?她又没生什么病,年轻轻的怎么会死呢!她装出病来无非是想讨些糖果吃吧!对呀!他打算知道个究竟,看她是怎么撒谎的!
“你会看到的,我说的都是实情,”她继续说,“只要我有一点力气,都不会让你生气……现在就求你做个善人,和我告别吧,爸爸。”
俾夏尔扇动了一下鼻子,像是生怕上了当。然而一切都是真的,他看见女儿脸色异样,脸盘拉长,严肃的神情俨然像个成年人。死亡的气息在屋子里回荡着,使他的醉意醒了几分。他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像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当看到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两个手脸洗得洁净的孩子正在嬉笑着玩耍,他不禁颓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的小妈妈,我们的小妈妈……”
仅仅是这一句他能找到的称谓,使从未受过宠爱的小拉丽动情。她甚至安慰起父亲。她为没能把弟妹们抚养成人,就这样匆匆离去备感伤心。将来全靠他们自己照料自己了,不是吗?她用临终前孱弱的声音向父亲交待着如何照料他们,怎么使他们保持清洁的细节。他木然地呆在椅子上,醉意又一次冲上他的脑门,圆睁着双眼望着正在咽气的女儿,不住地摇着脑袋,眼前的一切激起他思绪万千;但是他却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说,他的感觉神经已被烧酒烧得麻木了,甚至不会哭泣了。拉丽顿了顿又说:
“你再听我说,我们欠面包店四法郎零七个铜币;该去还了那笔帐……戈德隆太太把熨斗借去了,你该向她要回来……今天晚上我做不了晚饭了,但是,还有些剩面包,你就自己把马铃薯热一热吧……”
直到她最后一声嘶哑的喘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像家中主事的小妈妈。是啊!她是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角色!她之所以悲惨地死去,那是因为在她这般年龄却已具有了一个真正母亲的理智,而她稚嫩窄小的肩膀却无法担负起如此宽厚的母爱。这个珍宝般女儿的丧失,完全是她凶恶父亲的罪过,他一脚踢死了女儿的妈妈,又刚刚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两个天使般美好的女人已命赴黄泉,他将来也只能落得个像条丧家大般饿死在马路旁的下场!
此时,热尔维丝强忍着悲痛的哽咽声,伸出手去像是以此来慰藉可怜的孩子,那破布褴褛的被单滑落了下来,她想要重新替她盖好,整理一下她的床。此时,那将要死去孩子的躯体裸露了出来。呀!上帝呀!多么悲惨!多么可怜!坚硬的石头也会为此落泪!拉丽全身赤裸着,只有一件小小的胸衣盖住上身,算是一件衬衣,是的,全身赤裸着,显出一块块带血的伤痕,一副受尽折磨的惨状!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肉,骨头都能戳破她的皮肤似的,两肋之间的青紫色的鞭痕一直延长至大腿,触目惊心,像是印在皮肤上一般。左臂上有一圈深铅色的伤痕,那衰弱、纤细的还不及一根火柴杆粗的手臂像是被一把老虎钳扭碎过一样。右腿上,有一处裂痕还未愈合,也许是每天早上忙碌家务时被反复碰伤所致。从头到脚,她全身布满了紫黑色的伤痕。大啊!这简直是对孩童的杀戮。这个醉汉的拳脚蹂躏着可怜的孩子,十字架下的孱弱少女正奄奄一息地呻吟!人们崇拜之至的教堂里的赤体受难者也没有她这般圣洁。热尔维丝又一次蹲了下去,悲痛地望着瘫软在床上的那具可怜的躯体,竟忘上扯起被单,颤动着嘴唇,心里寻找着祈祷的话语。
“古波太太,我求您不必……”拉丽喃喃地说。
她边说边用她那只短小的手臂扯着被单,露出害羞的神色,她是为父亲难为情。俾夏尔仍然神情呆滞,眼睛望着由他一手造成的即将断气的躯体,不住地摇着头,迟缓的动作中透着超乎寻常的烦恼。
当热尔维丝替拉丽盖好了被单。她再也没有勇气留在她身旁了,那将走到人生尽头的姑娘此时更加虚弱了,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那双依旧顺从而多愁的黑眼睛盯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剪着手中的图画。屋子里人影魍魉,俾夏尔面对着垂死的女儿嘴里仍喷发着酒气。呀!不,生活为何如此让人厌恶!世间的事情为何如此肮脏!热尔维丝离开了那屋子,下了楼,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竟想到横在四轮马车的轮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面奔跑着,一面低声诅咒自己的命运,不觉已来到了古波自称干活的厂门口。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到了这里,她辘辘饥肠又开始唱起歌来,那是一曲无数次吟唱的饥馑悲歌,一支烂熟于心的悲曲。这样一来,如果她能在厂门口逮住古波,就能从他手里抠出钱来,马上去买些食品。她咂吸自己的手指已经快两天了,眼下再小候个把小时,还是能挨得过去的。
夏尔特街和炭市街的交汇处真是一个该死的十字路口,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真倒霉!在马路上来回溜达,可真不暖和呀!有件皮衣穿该多好!天空仍然是令人生厌的铅灰色,大雪在空中聚集着,像一顶冰盔盖住了金滴区,并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然而空中奇异的沉寂正在酝酿着为巴黎重塑仪态,给它披上一件崭新而洁白的舞裙。热尔维丝仰天祈祷,恳求上苍不要立刻把那片片白纱扔向大地。她跺着脚,望着对面的一家杂货店,随后她又调转过身子,因为没必要在晚饭前让自己太饿了。那十字路口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消遣娱乐的。只有几个行人裹着羊毛围脖僵直着腰匆匆而过;因为说实话当寒风袭进屁股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悠闲自得地散步呢!热尔维丝发现工厂门口还有四五个女人也像她一样在等候着什么;她们也是些不幸的女人,也来守候丈夫们的工钱,免得刚刚发下的薪水都飞进了酒店。其中一个高大干瘪的妇人,长着一副警察般的面孔,紧贴着墙站在那里,准备着冷不防跳到自己男人背后,拿下他手中的薪水。有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女人,神情谦卑而温和,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散步。还有一个笨拙的女人左右手各领着两人孩子,被她连扯带拉,孩子们瑟瑟发抖,而且不停地啼哭着,热尔维丝和她的那些共同负有等候使命的姐儿们从厂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斜着眼睛互相望望,却并不搭讪。真是再好不过的巧遇呀!呀!是的,她并不介意!她们彼此用不着要结识之后,才能知道各自丈夫的情况。她们同处困境,在凄惨的同一阶层中苦苦煎熬。在这1月份寒气袭人的天气里,看着她们跺着脚,一声不吭地交错而过,更增添了阴冷的气氛。
然后,工厂里连一只小猫也没溜出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工人,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然后,这些人显然都是些好人,都会实诚地把工钱带回家去的,所以,当他们看到门前徘徊的人影时都摇着头叹息。那个瘦高女人越发凑近厂门口,另一个黄脸矮汉小心翼翼地刚刚一露头,忽然间她猛扑上去。嘿!那动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已身无分文,没法子喝酒了!于是,那矮汉子非常懊恼,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的警察妻子走着,竟像孩子般哭泣着,眼中流出大滴的泪。此时有许多工人从门里涌了出来;那个肥壮的大婶手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厂门口。一个褐色头发的大汉看见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连忙跑回去给她的丈夫报信;于是她丈夫把两个五法郎的银币分别藏在了两只鞋子里,然后,一摇三晃地走出厂门。他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闹着,他却编了些谎话搪塞。走出厂门的工人里也有些快活的家伙,他们三蹦两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个月的薪水拿去与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一番。也有一些面带不悦和神伤的工人,他们手里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钱,因为半个月中他们只干了几天的活儿,他们自叹懒惰,嘴里却信誓旦旦说出许多大话。然而,最伤心的要数那个全身黑衣。谦卑而温顺的小个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硬是从她面前闯过身去,险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着店铺蹒跚而行,独自回家,边走边哭像是要哭尽全身的泪水。
终于像游行队伍般的人群走尽了。热尔维丝直挺挺地呆在马路中央,眼睁睁地望着厂门。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有两个拖后的工人出现了,然而始终不见古波的影子。于是她便问古波为何还不出来,两人面露疑惑,其中的一个胡乱回答说,他与郎迪麦歇一起出了后门带着母鸡去撤尿了。热尔维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古波又一次骗了她,她像迎头被烧了一盆凉水!于是,她拖着脚上的破鞋,缓慢地走下炭市街。那顿在眼前晃动的晚餐,眼睁睁地望着它离她而去。望着暮色中的黄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一次又完了,手里没有一个钱,没了指望,只剩下黑夜和饥饿。天啊!好一个杀人之夜,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肩上!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鱼市街,此时她听到了古波的声音。是的,他正在“小灵猫酒店”向“靴子”讨酒喝。这个爱说笑的“靴子”居然使出手段,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真的娶了一个女子为妻。那女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却很有钱,也不失温顺柔情。她是殉教街上的一位夫人,并不是城边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妻子养着他,看上去过得蛮开心,穿着讲究,手插在衣袋中,吃得也不错。他着实胖了许多,胖得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哥儿们都说他的妻子在她熟识的绅士们家里想干什么活儿都会应有尽有。有这样一个妻子,再加上乡间还有一所房子,简直是人生的乐事。古波非常羡慕“靴子”。瞧他得意忘行地在小拇指上还套着一只小金戒指!
当古波走出“小灵猫”门口时,热尔维丝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喂,我在等你!我……我可饿惨了,该给我饭钱了,对吧?”
古波却用生硬的回答堵住了她的嘴:
“你饿了,就吃你的拳头吧!……留一个明天再吃!”
在他看来她妻子太不成体统了,竟在众人面前演起苦肉计来了!呢!要怎么样!他并没有去做活儿,面包房照旧在做着面包。她难道要他做个奶妈不成,造出这许多借口吓唬他。
“你难道要我去偷不成。”她用暗哑的声音嘟囔着。
“靴子”摸着下巴,以调停人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