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波夫妇的新居在七楼,从B单元的楼梯上去,进了楼道向左拐,先得经过洛蒙茹小姐的门前,随后还要再拐过一个弯,第一个门是俾夏尔的家。斜对面在通往屋顶的小楼梯下面,有一间极狭窄的不通气的小室,这便是布鲁大叔叔的卧房。再走过两家人,就是巴祖热住的地方。紧挨着巴祖热家便是古波家,一间卧室带一个小厅,面朝天井的院子。只需再经过两户住家,来到楼道的尽头,罗利欧夫妇住在这里。
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厅仅此而已,古波夫妇眼下真像动物般栖息于此。而且那间卧室只有手掌般大小,所有的事都得在里面做,睡觉、吃饭,还有其他的事。那小厅里刚刚能放下娜娜的一张床;她不得不在父母的卧室里脱衣服;而且夜里得开着小厅的门睡觉,免得娜娜透不过气来。地方实在太小,家具无法摆下,热尔维丝离开店铺时把很多东西都让给了布瓦松夫妇。一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已经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她伤感不已,但仍然舍不得与那个心爱的柜子分开,所以硬是把这个庞然大物塞进了方寸之地,把窗子遮住了一半。一扇窗子无法打开,不但影响了余光,而且窗外的视野也少去了许多。当她想要俯瞰院子时,因为她肥胖的身子,窗口容不下两只胳膊肘,只得倾斜着身体,扭着脖子去看。
起初的日子里,热尔维丝只是果坐着哭泣。当习惯了宽畅的居住条件之后,现在连活动的余地都没有,似乎让她感觉太难以忍受了。她总觉得屋里憋闷,只得扭着脖子,身子夹在墙壁与柜子之间,长时间地呆在窗子旁边向外望着,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呼吸。然而,眼前的院子又会引起她种种忧伤的思绪。看着对面那间向阳的房子,她蓦然记起当年的好梦,她曾希望能租到那六楼有个窗口的房子。每逢春天来临,窗前一盆西班牙豆秧细长的秧蔓袅绕在一只线网架上。现在她住的房子是背阴的,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窗前的几盆木犀草活不了一星期便枯死了。哎!生活每况愈下,这哪是她当初希冀的模样呀!不到中年,非但没有锦上添花,反而沦落到这般田地!有一天,她依在窗前,脑海中涌出一个奇异的感觉,她记起她当年就在这天井的院子里,门廊下的门房旁,仰着头,第一次细细审视这座宅院时的情形。十三年前旧事蓦然回首,使她心头阵阵剧痛。那院子没有变,只是裸露的墙面更黑,墙面剥落更甚了。臭气使铅管锈迹斑斑;交错密布的绳子上晾晒着衣服和沾满屎尿的襁褓。天井院内的地砖塌陷了,锁匠铺的煤渣和木匠铺的刨花堆放在院中,脏乱不堪。然而,在那自来水管易潮湿的一角,还有那从染坊里流出的那一汪蓝色的染料水,还像当年那样鲜亮。而现在的她呢,已今非昔比,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她已经不是那个当年站在庭院中,朝天扬着头,满心惬意,跃跃欲试要觊觎一套中意住宅的女人了!现在呢,她却住在屋顶阁楼中最窄最脏的一间斗室里,那里一丝阳光都不肯光顾。这就是为何她泪雨洗面的原因所在,她怎能不为命远而叹息呢?
然而,热尔维丝稍稍习惯了之后,在新居里的生活过得还不算太糟。冬天快要过去了,转让给维尔吉妮的那些家具钱倒还够安置新家用的。随后,春天才露头,运气也来了,古波受雇到外省埃坦普去做工,在那里干了三个月的活儿,竟没有喝醉酒过,乡村的空气让他暂时戒除了恶习,可见巴黎的街头巷尾都弥漫着烧酒的气息,这里能使众多饥渴的人沦为醉汉,一旦远离它便会返朴归真。他归来之时,脸色像一朵玫瑰般鲜亮,还怀揣了四百法郎。他用这钱先付清了布瓦松夫妇替他们先垫付的两季度的店铺租金,又还了区里几处紧急的欠债。原先不敢经过的两三条街面,热尔维丝现在已经可以坦然而对了。当然,她现在又重操烫衣短工的旧业。福克尼太太只要别人能恭维她,仍不失她心地善良的慈悲心肠,十分情愿地重新雇佣了她。她还把热尔维丝当做女工头对待,而且也看重她曾是女老板的作派,于是每天甚至付给她三法郎的工钱。由此看来,他们夫妇眼下看上去不愁食不果腹了。在热尔维丝看来只要边干活,边省吃俭用,甚至有一天不但能偿清所有的债务,还能让时下不堪重负的小日子有所改观呢。然而,她也是在丈夫赚来这一大笔钱时,心血来潮内心暗暗许诺。其实当她心境清凉之时,也明白只能随遇而安,她说好日子总归不会太长久。
最近古波夫妇痛心疾首的莫过于眼瞧着布瓦松夫妇占据了他们的店铺。他们原来并无太重的妒忌心,但是周围的人都时常激恼他们,那些长舌者有意在他们面前,对店铺的继承者的装修大加赞誉。博歇夫妇,尤其是罗利欧夫妇更是满口溢美之词。依他们的说法,世上没有比这更漂亮的店铺了。他们甚至危言耸听道,布瓦松夫妇接手此店时,由于过于污秽不堪,竟用去了三十法郎买来碱水冲洗污垢。维尔吉妮踌躇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下决心做个小食品杂货生意,诸如糖果、巧克力、咖啡、茶叶等等。朗蒂埃在此之前极力劝她做此生意,因为依他看糖果类生意能赚大钱。店铺的门面漆成了黑色,再配上黄色的绒饰,两种颜色相配恰到好处,典雅华贵。三个木匠来做了一星期的工,安装了一些货架,一个玻璃格板柜台和一些糖果店里常有的透明玻璃罐。布瓦松积攒下的那笔小小的遗产,不得不为此消耗了许多。然而维尔吉妮却兴高采烈,再加上罗利欧夫妇和博歇两口子为她到处鼓噪,她更是喜上眉梢。他们对热尔维丝眉飞色舞地讲述现在店里的每一个货架,每一个玻璃格子,甚至每一只玻璃罐,看着她变化的脸色,这帮男女都感到舒心而满足。一个人再没有忌妒心,当别人穿上你的鞋子再来踩扁你时,你必定会暴跳如雷。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男女之间的纠葛。人们都说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已断了来往。全区的人都说这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街上的风气稍好了一些。两人体面的分离,在妇人们的眼里完全归于那个颇有心计的朗蒂埃。人们津津乐道于细节,还传出热尔维丝对朗蒂埃纠缠不休,他不得不用耳光教训她,让她冷静下来。说实在的没人能说出实情,能打听到实情的人们又嫌那事件过于简单,太索然无味了。如果人们愿意相信,朗蒂埃已经离开了热尔维丝倒也无妨然而那分离的含义只是不像从前每日每夜都占有她罢了;每当他想要占有她时,必定会登上七楼去找她,因为洛蒙茹小姐在令人疑惑的时辰碰到他从古波家走出来。总之,两人的关系像茶壶配茶碗一样平淡无奇地继续着,像是被人所迫,彼此并无太大乐趣,只是习惯一时难改,相互满足,仅此而已。只是眼下的情形又复杂了,区里的人又放出风来,说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同盖一床被了。说到此,区里的人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了。然而,毫无疑问,朗蒂埃是在打那高个金发女郎的主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她已代替了热尔维丝的一切。此时还传出了一个笑话,有人硬是说有一夜朗蒂埃到隔壁的枕头上去寻热尔维丝,却把维尔吉妮带回房来,留到天亮才认出是褐色头发维尔吉妮,因为黑暗之中他只当是旧情人。这段戏言让人笑破肚皮,实际上并非到了那种地步,实际上他只是在那女人的肥臀上掐了两把。罗利欧夫妇也不时地在热尔维丝面前兴致勃勃地说起朗蒂埃与维尔吉妮的柔情,借此来挑逗她的嫉妒之火。博歇夫妇也不甘示弱,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完美的一对情人。众说纷坛之中,最令人不解的倒是金滴街的人们似乎并不谴责这新的三角夫妇;当初热尔维丝遭受众多道德上的非议,现如今却对维尔吉妮如此宽容。也许街上的人们的宽容大量都来自于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位警察吧。
所幸的是热尔维丝并未被嫉妒心所困扰,朗蒂埃的背信弃义和负心举动倒让她冷静了许多,因为已经很久了,她心中毫不在乎与他的关系了。她并不苛意打听便听到了他许多肮脏的经历。朗蒂埃与各种荡妇有过性关系,甚至那些马路上招摇过市的野妓都与他猪狗般地**;想到此她的嫉妒之意全无,但仍旧对他客客气气,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温怒与他一刀两断。然后,她却难以轻易接受自己的情夫又有新恋的现实。维尔吉妮与马路上的野妓当然不同。这对男女编织出这般事来,分明是戏弄于她,即使她对此不屑一顾,也忌恨他们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样就当罗利欧太太或其他可恶的饶舌妇,在她面前故意提起布瓦松当了王八,戴了绿帽的时候,她会脸色苍白,内心隐隐作痛,胸中怒火中烧。她紧紧咬住嘴唇,强压内心的愤懑,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仇人们看见了快活。然而她似乎与朗蒂埃争执过,因为,一天下午洛蒙茹小姐相信听出了一记耳光的声响,从那以后,朗蒂埃半个月都没和她说话,后来还是他先来讲和,祥和的情形又重新开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热尔维丝无奈选择了忍气吞声,为了使生活不要被搅得更糟,她不愿再与维尔吉妮恶语相向,大打出手了。嗨!她已不再是20岁的人了,她也不再疯狂地迷恋男人,更不会像当年让别人的屁股露在众人眼中,任她捶打,却冒让自己大失颜色的危险。不过。她却免不了把那新仇旧恨加倍记在心头。
古波却到处嚷嚷起来,这个不愿意正视自家女人与野男人私通的窝囊丈夫,现在却大肆嘲笑布瓦松戴绿帽子。在自己家里这算不了什么,轮到别人了,在他看来这种事大滑稽可笑了。当邻居的女人们跑去打听那乱了章法的绯闻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混迹其中。嗨!真是个无能的布瓦松!亏他还腰佩短剑在街上管教路人呢!后来,古波竟厚着脸开起热尔维丝的玩笑来。瞧呀!她的相好一甩手就丢了她!她真不走运:起初与那些铁匠们不欢而散,接着那帽子商玩弄她于掌股之间。可见她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货。她为何不去搭上一个泥水匠呢?泥水匠习惯于把石灰浆搅得粘稠而结实,他们对情感之类的事也会专一而实在。当然,他的这番话只能算是笑话,然而也不能不使热尔维丝脸色变得铁青,因为他用一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把那些话连同钻头钉进她的体内似的。当他说到一些龌龊的话题时,她从来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当真。一个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醉酒的男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再说有些做丈夫的20岁时很会吃醋;可到了30岁酒精让他们变得异常通融,哪能管得上妻子是否贞洁。
瞧呀!古波在金滴街上竟变得那样傲气十足,他把布瓦松称为乌龟。这足可以让那些好事的长舌者们闭上臭嘴了!现在他自己不是乌龟了。呀!这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啰!当初他表面上似乎一无所知,那无非是不喜欢众人在茶余饭后议论他罢了。每个人都明了自家的底细,身上何处发痒就去搔什么地方。而他呢,既然不觉得痛痒,何苦为取悦众人去搔搔身子呢?那么想想看,那警察是否听到了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可是实情;人们看到了一双厮混的情人,不能再说是谣言了。他不由地义愤填膺,他弄不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竟能容忍家中有这般丑闻。警察布瓦松也许是喜欢别人嚼过的面包吧!只能这样解释了。然而,每每夜晚来临,古波烦闷无聊之际,觉得独自与妻子在这阁楼的斗室里厮守实在索然,于是按捺不住走下楼去,找到朗蒂埃挽住他上楼。自从自己的哥儿们不与他同住之后,他在这间陋室中觉得百无聊赖。当看到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冷眼相视时,还在其中撮合两人。妈的!他难道要把众人抛到云雾山中?他还要为众人已知晓的各得其所的桃色丑闻辩解吗?他发出自嘲的冷笑,那双醉汉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眼中既有豁达的心胸,又有一切都要与帽子商分享的欲意,这样生活才美滋美味。尤其是这些三人同室的夜晚真让热尔维丝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在当真。
在这是是非非之中朗蒂埃却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他自持长者和公正的风范。有三次他阻止了古波家和布瓦松家的不和,让他们言归于好,两家人和睦相处正是令他欣喜的事。由于朗蒂埃温柔坚定的目光时刻普照着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两人始终装出情谊笃深的模样。而他呢,用指挥官般的冷静操纵着一个金发、另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用他的狡黠诱骗她们养肥自己。这天早上他吃过古波家的饭还未消化,又去吃布瓦松家的东西。哎!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吞下了一家店后又着手去吃空第二个店铺。总之,天下只有这种男人才有这个福分。
这一年的6月,娜娜第一次领了圣体。她快13岁了,像一支正在生长的芦笋般高大,但却透着几分不掩廉耻的神情;因为她行为不端,去年教堂就不让她聆听圣课了;这一回神甫之所以准许她领圣体,无非是怕她不再来教堂,那样街上就会多一个不信神灵的女孩。娜娜想到领圣体能有白长裙好穿,便欢喜地手舞足蹈。罗利欧夫妇是她的教父教母,他们逢人便说要送给她一条白长裙作为礼物,闹得宅院里无人不晓;罗拉太太要送她面纱和帽子,维尔吉妮给她一只手提钱袋,朗蒂埃则送她一本祈祷书,如此行事让古波夫妇从容等待领圣体仪式,不用为此过于发愁了。甚至布瓦松夫妇也选择同一天大动炊具,请众人喝酒,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这无疑是朗蒂埃提议的结果。他们邀请了古波夫妇和博歇夫妇,因为博歇的子女儿也领了第一次圣体。那天晚上大家能吃到羊腿肉和几个别样的菜肴。
仪式的头天晚上,当娜娜正望着横柜上排列的各种赠品啧啧称奇的当尔,古波喝得酩酊大醉地走进家门。巴黎空中的酒气又把他熏倒了。他借着酒劲一把拽住妻子和女儿,满嘴不合时宜的肮脏字眼脱口而出。然而娜娜平常在脏话堆里耳濡目染,也变得说话放荡而粗鲁,每逢与母亲争吵,她毫不戒意地给母亲冠以母骆驼和母牛的称谓。
“拿面包来!”古波嚷道,“我还要喝汤,蠢女人们!……哪来的这许多母狗们的衣服和化妆品!听明白了,再不拿汤来,我可要坐在这堆臭东西上面了!”
“他喝多了就这样嘴上没谱!”热尔维丝忍不住地嘟囔着。
她转身对他说:
“汤正热着呢,你瞎闹什么!”
娜娜显出很有节制的模样,因为她觉着今天的日子该安分才是。她继续审视着柜子上的礼品,装着垂下眼睑听不明白父亲的粗言秽语。但是古波晚上醉酒后总爱挑逗人作乐,他凑近娜娜的脖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