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阳光实在明媚,我无法久久呆在房里。我把随身带来的衣物从箱子里取出来,让他们给我一块上好的乡间褐色面包和几片冷肉,然后出门散步,踏过草地。向上攀登,越走越高。大自然的一切都敞露在我面前,细浪翻滚的河流在山谷里流淌,高山顶峰戴着白雪花环,和我一样自由自在。我感到阳光一直射进我的毛孔。我走啊走啊,一个劲地走。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一直走到阿尔卑斯山草地的最高处。在那里我摊开手脚,躺在柔软、温暖的苔藓上,伴着蜜蜂的嗡嗡声,山风有节奏地轻轻吹拂,巨大的宁静笼罩着我,我感觉到向往已久的宁静。我惬意地闭上眼睛,沉浸在梦幻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已入睡,何时入睡。直到凉意浸入我的肢体我才醒来。已经快到黄昏时分,我大概足足睡了五个小时。这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疲劳,可是我的神经和我的血液都已感到清新。我踏着坚强、坚定、富有弹性的脚步走了两个小时,回到我的小旅馆里。
女店主已经站在门口。她有些担心我迷了路。我已饥肠辘辘,她建议立刻为我做晚餐。我不记得几年来曾经这样饿过,便非常乐意地跟她走进酒店。这是一间昏暗低矮的房间,装有木头护壁,桌上铺着红蓝方格的桌布,让人感到舒适,墙上挂着羚羊角和交叉的步枪。那硕大的蓝釉砖砌的火炉,在这暖和的秋日虽说并没有生火,房间里却有一股舒适的固有的暖意。我看那些客人也很顺眼。一共四张桌子。宪兵队长,税务官和村公所书记官,围着一张桌子在玩纸牌,每人身边放着一杯啤酒。另一张桌旁坐着几个晒得黝黑的农民,他们强壮有力,模样粗野,胳臂肘支在桌上。像所有的蒂罗尔人一样,他们寡言少语,只是一个劲地吸着他们长把的瓷制烟斗。看得出来,他们白天干活很是辛苦,只想休息一下,实在太累,懒得思索,也懒得说话。这些农民,为人诚实,规规矩矩,看着他们那像木雕一样坚硬的脸,你会感到舒服。在第三张桌旁坐着几个马车夫,小口啜饮着烈性的大麦烧酒。他们也浑身疲惫,一声不吭。第四张桌子是为我铺设的。不久桌上就放了一大盘烤肉,我要不是吹了山风,饿得发慌,平时我是一半也吃不下去的。
我从房里带了一本书下来,打算在这里看看书,但是坐在这安静的房间里,置身于这些和蔼可亲的人们中间,很是舒服。他们在你身边既不打扰你,也不使你感到压抑。有时候门一开,一个金发男孩进来,为他父母来取一罐酒,一个农民进来,从我身旁走过,在柜台旁喝上一杯。一个女人走来,和女店主轻声聊天。女店主则坐在柜台后面,给她的孩子们或者孙子们补袜子。人来人往,悄无声息的节奏美妙已极,让你看了舒服,并不使你心烦。我在这种安适的气氛中感到心旷神怡。
我就这样坐了一阵,做梦似的,一无所想。大概在九点左右,门又打开了。这一次可不像那些农民进来,慢悠悠地安详地把门推开,门被突然撞得大开。进来的那个男人,不是马上把门关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门坎上,似乎还没完全下定决心,是不是该进来。然后他一甩手把门关上,比别人关门的声音要响得多。他环顾四周,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了声:“上帝祝福诸位,先生们。”向大家问好。这声音有些做作,不像农民的问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在蒂罗尔的乡村酒店里,人们问好,通常是不用城里人说的“先生们”的。事实上,这个花哨的称呼似乎也没有激起酒店里的客人们多少热情。没有人抬头看他,女店主安安静静地继续补她的灰色毛袜,只有马车夫坐的那张桌子旁,有人不冷不热地轻轻咕噜了一声“上帝祝福你”作为回答。这句话在蒂罗尔也同样可以含有“见鬼去吧”的意思。这位怪客的奇特之处,似乎谁都见怪不怪。可是这陌生人并不因为这不友好的接待而变得手足无措。他以庄严的姿势,把他那稍稍嫌大,丝毫不像农民戴的帽子慢慢地挂在一只羚羊角上,帽沿因为常戴常脱已经磨烂,然后他挨桌打量,犹豫不决,不知该在哪张桌旁入座。没有一个人开口向他发出邀请。打牌的三个人正以引人注目的热忱,热衷于他们的纸牌。坐在条凳上的农民一动不动,根本不打算挤一挤,腾出位子。而我自己也被这位陌生人古里古怪的举止弄得很不自在,惟恐他喋喋不休地饶舌,急忙把我的书打开。
陌生人没有办法,只好迈着显然有些沉重的,不大灵活的脚步向柜台走去:“来杯啤酒,美丽的老板娘,泡沫喷涌,鲜美爽口。”他相当大声地要了酒。这个夸张激越的古怪声调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蒂罗尔的乡间酒店可不是用这种文绉绉的腔调说话的地方,这位当了老奶奶的老实巴交的女店主身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勉强配得上这样的奉承。果然如我预料,这个称呼丝毫没有对她产生特别的影响。她不答话,拿起一个陶制大肚子酒杯,用水涮了一涮,拿块布擦干了,从桶里把酒杯装满——不算不客气,可完全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隔着柜台,把酒杯推到客人面前。
挂在链子上的圆形煤油灯恰好在柜台前面,悬在他的头上,因此,我有机会更仔细地端详这个奇特的客人。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五岁左右,身体已经发胖。他一进门我就发现,他走路拖着脚步,步履沉重。我作为大夫的妻子,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我马上看出他这种步态的原因,想必是一次中风,使他半身不遂。因为他的嘴也歪向一边,左眼的上眼皮明显的更松垂,这就使他的脸带有扭曲的痛苦表情。他的服装在一个山区小村里是与众不同的,他不穿乡下农民穿的短上衣和他们通常穿的皮裤,而是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黄色长裤,从前想必曾是白色的。还有一件上衣,显然早已嫌小,而且肘部已经磨亮,有破裂的危险;一根领带系得歪歪扭扭,像条黑绳子似的从他那肥胖、变粗的脖子上挂了下来。他这身装束透着落魄潦倒,可是这人很可能曾经一度气宇轩昂。他的天庭饱满,配着浓密蓬乱的自发,颇有点慑人的威仪,可是在浓重的眉毛下面却显出衰颓的景象。发红的眼皮,盖着一双模糊的眼睛,面颊松弛布满皱纹,垂落到松软肿胀的颈脖。他不禁使我想起曾经在意大利看见过的罗马帝国后期皇帝的面具,帝国沦亡时期的某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