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杰兹说,“咱们最好走开。”
说完,他强拉他走到一条僻静的路上。此时索默斯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看到的场面,耳畔仍回响着枪声。
他们来到较远的一个退伍兵小俱乐部。俱乐部只有一间大屋、一间会客室和体操房。还有两间小屋,一间归秘书和领导用,另一间像是厨房,里面有一个洗涤槽和一个炉子。独臂看守在值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杰兹和索默斯进了秘书的房间,杰兹扶理查德在沙发上躺下。
“呆在这儿,”他说,“我出去看看。”
理查德看看他。他感到十分难受,可能是头上的伤闹的。可他想回城里去,回到混乱的人群中去。他感到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死。可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要身置骚乱之外?他可是一直身处世界事物之外的呀。
“我还跟你去吧。”他说。
“不,我不需要你,”杰兹断然道,“我自己有好几件事要办呢。”
“那我就自己去。”理查德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杰兹说。
理查德坐下,只感到十分难受,反倒困惑。他的腹部一阵巨痛,似乎那里被撕裂了。他安静不下来,想干点什么。
杰兹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也给理查德斟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最好呆在这儿等我回来,索默斯先生,我去去就回。”
杰兹也是脸色煞白,举止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理查德看看他,感到十分陌生,离他,离所有的人都十分遥远。他站起身,要再次冲出去。可是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他坐下来,双手揉搓起肚子来。他感到悲哀,一种苦涩的悲哀、愤怒的悲哀,为他的同胞们。他感到自己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他的同胞在恐怖中发狂。他听到杰兹在同那个独臂看守说话。那看守是个年轻的兵,瘸得厉害,干脆说残了。
“我没辙。我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能躲避一切。”理查德南南自语道,“就是死也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人类的恐怖。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同胞啊。”
他躺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手仍然按压着腹部,想象着一个女人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扯下来了。他朦胧地感到黑暗中的城市四周充满愤怒,陷入了混乱,陷入一片冲突和混乱的恐怖中了。可是,就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悲伤有什么用?这就像一场风暴,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忍耐,等待。“那些只仁立等待的人同样尽心。”可能,镇静地经历这一切,观望并等待,是最令人痛苦的事了。理查德在麻木的半睡眠中等待着,天知道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声音。是杰克和杰兹,还有一两个别的人,在大声说话。随之,杰克和杰兹就进来了。杰克的下巴挂了点彩,一脸的死灰色。他上衣沾着血,脖子上缠着白手帕,衣领早没了。他黑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
“什么时候了?”理查德问。
“我怎么知道I”杰克回答,像个醉汉。
“十一点半了。”杰兹平静地说。
只过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时光一定凝固了,在等待。
“出什么事了?”理查德问。
“没什么!”杰克脱口道,仍然像个醉汉,“没出什么事。流血算不了什么。”
“袋鼠受了枪伤。”杰兹说。
“死了?”
“没——有!”杰克咆哮道,“没有,去你妈的,没死。”
索默斯看着杰兹。
“他们把他送回了家,腹部受了枪伤。”杰兹说。
“打中了他的大袋鼠肚子。”杰克说,“冲他开枪的畜牲没留下什么痕迹,连点下水也没留下。”
理查德通视着这两个人。
“你受伤了吗?”他问杰克。
“我?哦,没有,我也就擦破了点皮,像梳洗时刮脸一样。”
大家一时沉默了。杰兹长着一张胖脸,但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不可琢磨,不过他倒是衣冠整齐。杰克给自己斟了半杯纯威士忌,加了点水,一饮而尽。
“威利·斯特劳瑟斯和他的人马呢?”理查德问。
“回家跟老婆喝茶吃香肠去了。”杰克说。
“没伤着?”
“天知道,”杰克毫不在意地说,“他到底伤着没有。”
“城里安静下来没有?”索默斯转向杰兹问,“全消停下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我想一切都消停了,警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警察!”杰克叫道,“刽子手约翰尼·霍普斯!他们连一头吃奶的乳猪都抓不住,除非别人替他们揪住猪尾巴才行。控制局面的是咱们的小伙子们。是他们掌握了一切,然后再交给霍普斯的。”
索默斯知道约翰尼·霍普斯是澳大利亚人对警察的叫法。杰克是压着火气说的。
“有人遇害吗?”
“我肯定我是希望有人死的。如果我没弄死他一两个,我非后悔不可,后悔死,非他妈后悔死不行。”杰克说。
“要是我,就会出口谨慎。”杰兹说。
“我知道你会小心的,你们康沃尔人说话都是小声嘀咕的。你们的名字和民族就叫刘。心的吉米’。不过我可是希望自己杀了他们一两个。我的确结果了一两个他们的人。看见冲袋鼠开枪的那个人脑浆四溅了吗?”
“假设今天晚上他们来逮捕你,以杀人罪把你关监狱,那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今晚动我一根毫毛的,更别说一手指头。”
“他们可能明天干。你悄悄回家去吧。”
杰克哑口无言。杰兹又进到公共房间里,人们从城里回来了。很明显,一切都消停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快悄悄地回家。
理查德和杰兹、杰克一起来到街上,那两个人一言不发。他们快步走着,街上一群一群的人默默地往家赶。这城市令人感到黑暗,似乎发生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街上几辆出租车正鬼鬼祟祟地飞驰。乔治街和皮特街上部署了骑马巡逻警,而普通警察则集合保卫最重要的几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调动军队来。
总的说来,警察对往家赶路的步行者不怎么注意,只是时而截住一辆出租车盘查。杰兹、杰克和索默斯步行,走得飞快,绝对沉默不语。他们并不怎么怕城市当局,倒不如说是城市当局自己感到恐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本能保持沉默,避人耳目。
快一点时,他们到了威叶沃克。维多利亚已经睡下了,听到男人们进来,她叫了起来。很明显,她对骚乱一无所知。
“就我,杰兹和索默斯先生,”杰克回道,“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她乐呵呵地说。
“别起来了。”杰克吼道,她便安静了。她知道,杰克情绪恶劣时,最好让他独处。
男人们喝了点威士忌,然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杰兹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说他们得睡觉了。
“累坏了吧,杰西,”杰克说,“去睡吧,伙计们。”
“我就想睡觉。”杰兹说着就要睡了。他这天要在威叶沃克过夜,他自己的家在港口那边。
索默斯依旧坐着,喝那杯没喝完的威士忌。杰兹提醒他:“索默斯先生,您不睡吗?”他说着要睡,但仍稳坐不动。
这两人沉默了,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小闹钟在嘀嗒着。
突然,杰克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下巴上划了一道,像是。是那颗小炸弹闹的。小脏猪,竟然扔炸弹。不过它没什么劲儿。”
他冲索默斯转过身,脸上露出世界上最为奇特的笑容,堆起一脸的皱纹来。
“告诉你吧,哥们儿,”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解决了他们三个,三个!”他的口吻中透着难以言表的得意,像是一个男人在讲述跟一个陌生情妇的艳遇。“嘿,我真叫有福气。我从窗户上弄下一根铁条,用它敲出两个人的脑浆子,又用它砸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它简直就像护身自卫的宝剑。”
他的脸凑近索默斯,露出一脸神经兮兮。招人生厌的兴奋样儿,依旧哑着嗓子神秘地说:
“天啊,有时没什么比杀个人更刺激的了,没别的。杀完了人,你会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完美的天使。”
理查德又感到腹部撕扯般地疼痛起来,眼睛还盯着对方。
“一生出这种感觉,你明白,没别的可比。以前我也不懂,打起仗来,我懂了。我好久不敢相信这东西,可这是真的。天啊,它就在你心里。玩个女人算件惬意的事了,对吧?可跟你冲动之下杀个人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说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激动与满足的光芒。
“这事最大妙处在于,”他说,“干完之后,你感到自己是个完美的天使,你不会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感到像一头圆滚滚的羊羔那么温文尔雅。我现在就可以去维多利亚身边,文雅得像——”他朝维多利亚的房间扬扬下颌,“跟你打赌,她会喜欢我的。”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杀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自然的事,你明白,”他说,“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自然,你们不这么想吗?”
理查德仍然不回答。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去马伦宾比了。报纸用一个很大的版面报道这场骚乱,不过用的是最为巧妙的语言。“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在堪培拉大厦发生争端。不明身分的无政府主义者投掷了炸弹。三人死亡,数人受伤。著名律师本·库利腹部被子弹击中,但有望康复。警察在退伍兵的援助下迅速恢复了秩序。”
这是所有报纸的论调。
大多数都谴责工党的煽动者,对此感到恐怖,但又都声明说,炸弹是某个身分不明的罪犯扔的,他是自己溜进人群的,在场的人对此均一无所知。工党的报纸报道中提到了开枪一事,提到现场有人高声谴责骑马的警察,说他们冲人群开枪了,这种谴责招来同样大声的否认。将会开展一系列强有力的质询,已有十四人被捕。杰克因带头数数驱逐威利·斯特劳瑟斯而被捕,但又被保释了。据说袋鼠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报纸上出现了好多有趣的话题,讨论斯特劳瑟斯和本·库利的特点和人格。只有激进的报纸《太阳报》例外,它赞扬本借助退伍兵的力量保持秩序。该报还对别的事含沙射影了一番。再其后公布了所有被捕者的个人简历。著名的志愿兵杰克受到谨慎的赞扬。
奇怪的是,没谁对别人提出犯罪指控。比如杰克的铁窗条,没人提起,他称之为铁棍子。谁开的左轮手枪,对此没人想知道。扔炸弹的人是个身分木明的无政府主义者,或许是个欧洲新移民吧。双方相互谩骂,相互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但没人提出准确的犯罪指控来。多数被捕的人,包括杰克,被勒令具结保证。其中两个人被判了一年刑,五个人被判了半年刑。此事便开始悄无声息下去了。
人们就用数数的方式轰台展开了大讨论。有故事说,医院里的病人就是躺在床上冲没好心的医生数数,直到他不敢再露面。据说澳大利亚人就冲威尔士亲王数数起哄。那是在埃及。亲王骑在马上检阅站在太阳地里的他们,那样子很是目空一切,很是“优越”。这下让他们感到大受冒犯。于是,就在他像变魔术般的骑马走开时,人们开始轰他。“一!二!三厂任何命令也无法阻止他们。亲王并不明其意,感到对自己是个打击,便骑了回来,举起手问怎么回事。这时他显得那么有人情味,那么纯真,人们忙说他们犯了个错误并热情地向他欢呼。但是他们已经轰他了。一旦一个人被数数挨轰,他就算完了,死了,不耻于人类了。报纸上这样说。
索默斯浏览着《公报人尽管他几乎读不进去,看不下去,对此视而不见,可还是为一段文字的结尾所震惊:
“这种倾向可以在接受了基督教的美拉尼西亚土 著人身上找到:一种几乎难以自持的杀人欲会无缘无故 地爆发。幸运的是,可能被害的人经常会得到事先的警 告,将要有一场神经风暴袭来。对一个白人男子来说,走 在灌木丛中时,身后的优秀青年管家冲他如此这般地警 告一番,并非奇事:‘主人,你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想杀了 你。’五分钟之后(如果那主人明智地让了路),那青年会 笑嘻嘻地表示,他的烦恼劲儿已经过去了。在这种情况 下,比起返祖的白人来说,棕色兄弟更像个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