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杰克转过头来说,“如果我对你说些心里话,我不会是在做错事吧?”
“我希望不是,不过你还是自己掂量着好。”
“是这样,”杰克叫道——因为海浪声太大,他们不得不扯着嗓门对喊——“你知道,我们有不少从法国回来的伙计——就是当年打仗的战友——我们都十分明白,一个国家不能靠拉选票这样的制度来维持,这话那天你也说过的,这样不行。”
“是不行,”索默斯也叫着,“绝对不行。”
“如果让你当统帅,你总不会在发布命令前先去问你的人你的命令对不对。”
“当然不。”索默斯喊道。
杰克走了神儿。
“什么?”他醒过神来叫道。
“不。”索默斯说。
海涛轰鸣,他们没说话。
“是兵比官明白呢,还是官比兵明白?”他嚷道。
“那很明显。”索默斯道。
“这些该死的政客,他们发出一声叫喊,然后等着公众,看他们是不是会附和。如果没人跟着叫,他们就弃之一旁。如果有人跟着叫,他们就会小题大做,把一个旧花盆说成一座山。”
“他们就会干这个。”索默斯叫道。
他们并肩而立在岸边,迎着海浪,像风暴中的两个水手。天空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他们站在平坦的礁岩边,颇像引航员一样。
“这没什么好处。”杰克手揣在衣袋中叫着。
“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你是个军官,你会研究什么最好,既为了你的事业也为了你的人。你会研究你的士兵,可你不会请示他们该做什么,那样你会累个半死。”
“太对了。”
“而政治就是这样。你看到报纸上在大喊大叫着呼唤一个政治家。可一旦他们得到了世上鲜见的政治家,只要他真想按自己的方法做他认为最该做的事,他们就会把他当废料扔掉。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也会让他们给弄成废物。”
“世界上哪儿都一样。”
“但是该改改了。”
“是要改。”
“在军队里混,你会明白,你依靠的是统帅,是纪律和服从,别的全不管用。”
“可他们说平民世界不是军队,在这里起作用的是人民的意志。”索默斯叫道。
“倒不如说是我祖母的那只公猪的意志罢了。他们没有意志,如果有,也是不许人们有意志的意志。”
“我懂。”
“就看看澳大利亚吧。全让政客和所谓人民的意志给弄腐烂了。瞧瞧这个国家,像只烂梨,一天天烂下去。”
“所有的民主世界均是如此。”
“当然一样了,你甚至可以说澳大利亚这块土地是等血来浇灌的,用我们的血。一旦英国软弱到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顾不上我们时,日本人就会杀过来了,他们会把我们像只软梨一样碾烂。”
“我想这很可能。”
“什么?”
“可能。”
“几乎是肯定的事。你会谴责他们吗?当你渴的时候,看见别人树上的梨你难道不去摘来吃吗?当然会的。谁会谴责你呢!”
“不那样我才会谴责自己全”索默斯说。
“还有,那些有色人种劳工。告诉你吧,这个国家离欧洲太远,冒不起这个险,他们会吞没我们的。真的,如果让有色人种劳力进来,他们会吞没我们。所有有色人种都恨白种人。他们只是在等待,等我们管不了他们为止。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那以后可怜的小小澳洲可该怎么办呢?”
“天知道。”
“工党和社会主义者会同世上的劳工联合起来的。时机一成熟,他们也会成了劳工。那些黑人和黄种人会迫使他们劳动的,干真万确。并非只有一种人会蓄奴。那些蠢人,那些有色人种对自由毫无同情之心。当你把自由给他们,他们只会拿你当傻子。只要他们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让你去排队工作,还取笑你。这世上的劳动者木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自然了。”索默斯说,“印度民族主义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投一大注,目的是权力和暴政。婆罗门要的是绝对的旧种姓权力,最绝对的暴政。还有,伊斯兰教徒要的是他们的军事暴政。他们渴求的就是这个——再次挥舞大棒。那将使成千上万的人做奴隶。日本是这样,中国也部分地是这样。黑人是这样。真正的自由意识只有白人的血液才能感知。理想的民主自由不过是理想的爆炸。你必须有智慧和权威,但不是从进一步的民主中得到。”
“正是!”杰克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会被灭了,消灭个一干二净。我们知道这一点。这样吧,咱们俩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坦白说吧,如果你是个澳大利亚人,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能干点什么,你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会的。”
“管它会不会挨枪子儿!我们曾去法国挨枪子儿,可为的是某种不能打动我们人心的东西。那现在,有了某种让我们心动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为这去冒冒险?你看,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让维多利亚生孩子。我看得准,才不要,当然我会当心的。”
“俄也是。”索默斯说。
杰克靠近他,揽住他的臂膀。
“一个男人,活着为什么?难道只是像存在架上的烂梨,等着某一天烂成鲜黄色的东西?”
“不。”索默斯说。
“我们需要的,”杰克说,“还不是在澳大利亚出个政治家,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要的是一批有胆量的人,一旦他们找到一个人能给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就会服从。”
“对。
“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人,有了。但我们想认清我们的路。在这里,我们从来心里没个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似乎挺有信心的,像是要炸什么,可只是白响,却炸不起来,连个盖子也打不开。我们只会,或者说我们的政客只会吵吵闹闹吵翻天。因为我们心里没底。一见到你们英国人,我们就知道了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自信多了。但你们不过是更大的傻瓜。有时,只有傻子才会自信。”
“这没错儿。”
“这就对了。在我们眼中,大多数英国人都是些傲慢的蠢货。是的,他们的自信可以有助于他们一条道走到底,可他们不会动脑子转弯,找不到合适的弯子转。这一点我们看得明白。他们只能再往回走。”
“是的。”
“你是我见到的人中唯—一个自信而不盲目的。也许我错了,可你的确给我这种印象。威廉·詹姆斯也这样看。不过我深信,威廉·詹姆斯不想让你卷进来,怕你讲了他的事儿。”
“我木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样吧,现在,咱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不对?”
“对”
“真的?”
“真的。”
杰克沉默片刻,然后环顾一下几乎是漆黑的海岸。头顶上方,星星在天际闪烁。
“把你的手给我。”杰克说。
索默斯把手伸过去,杰克紧紧地握住它,把小个子男人拉过去,用自己的手臂揽住他,将他拥向自己怀中。理查德·洛瓦特感到十分紧张。他看着黑漆漆的大海,想着自己永恒的神,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体。
“好吧,”他镇定地在索默斯耳边说,“我们在悉尼有一伙人,别的城里也有,大多是打完仗回来的退伍兵。我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样的组织,都宣了誓,宣誓服从领袖,木管领袖的命令是什么。我们还发誓保持沉默,直到时机成熟。我们不怎么扩大人员,那并不重要。”
理查德全神贯注地听着。杰克那种迫切的声音似乎就在耳际,样子像个同谋,这声音像是在抚慰、在拥抱他。理查德全然呆若木鸡。
“那,你们的领袖是谁?”他问,心想他当然命定是领袖了。
“哦,第一批只有五十个会员。然后我们选了一个头儿,把事情议了议。随后选了一个秘书和一个副手。每个会员再悄悄带进几个人。一旦我们感到人数够了,会分散开,让另外三十个人组成第二个俱乐部,让那副手当头儿。再以后,选个新的副手,新俱乐部再选个秘书和一个副手。”
理查德并没太注意什么副手和俱乐部的事务。他在考虑自己加入这些人的队伍,去干一件危险绝望的事。这似乎不真实。可他的确站在那里,杰克的手臂在揽着他。杰克是想让他做他的“伴儿”吗?他行吗?做他的伙伴。他会做任何人的伙伴吗?
“你们似乎有不少头儿了。若是其中一个不称职怎么办?”他问。
“现在还没有这种人。不过我们有办法对付这种情况。”
“怎么办?”
“以后告诉你。你已经知道点儿了吧?”
“我想是的。不过,你们怎么称呼自己?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
“我们管自己叫退伍兵,退伍兵俱乐部。我们入伙主要是为了竞技比赛,我们确实花大部分时间在竞技比赛上。不是退伍兵也可以来,只要一个伙伴带他来并为他担保就行。”
理查德此时感到离这个组织很远。归国老兵,俱乐部,竞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不自然的事。他要参加吗?怎么行呢?他跟这东西太无共同之处了。
“你们怎么工作?我指的是在聚会时?”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专门有个供各个领导、副手和秘书来集会的场所。每个集会地点再选个主持人,是最高领导。有个打杂的,如同一个副手。一个点票员,是个秘书或主席。我们在所有大点的区片都有个集会点儿。澳大利亚五个州的集会主持人保持着接触,他们选出五个大主持,称之为‘五首’,这五个人自己商定他们的座次,从一排到五。排在第一的人手中有两票。他们就是这么定的。由他们来排那五个副手和点票员的位子。我只是粗粗地讲个情况。”
“我明白。那您做什么呢?”
“我是个主持。”
理查德仍然不明白自己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他在试图把杰克泄露的这些东西拼凑起来。归国老兵俱乐部,主要搞竞技,每个俱乐部都有一个秘密的核心,所有这些州的秘密核心由一个主要头目领导秘密合作,很明显,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受到军事惩罚。这主意倒不错,目的嘛,很明显是进行某种革命,夺取政权。
“你们开始多久了?”他问。
“有大约十八个月了吧,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了。”
索默斯沉默了,很为之动心,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沉重。为什么这样沉重?政治——谋反——政权:这些对他本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灵魂深处,每当想到同其他男人一起干点什么时,他想的与这些事全然不同。可是,澳大利亚,这奇妙、孤独的澳大利亚,只有七百万人的地方,这儿可以成为一个开端。澳大利亚人是那么奇特,那么心不在焉,总是不怎么为自己打算,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成就一番无私的美好事业,可以达到某个既定的目标。只是,索默斯的心拒绝对此有所反应。
“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呢?最终想获得什么?”他颇显无能地问道。
杰克犹豫片刻,更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嗯,”他说,“是这样的。我们不怎么谈自己的意图,我们没有固定的目标。不过,我们会给出一些话题,听大家说,这样我们就会多多少少了解到大多数成员在想什么。是的,我们的计划大致如此。工党和赤色分子总在谈论来场革命,而保守党则总在谈论灾难。我们嘛,活得健健康康的,等着革命或灾难。然后我们插足进去,你瞧,我们也就成了革命的一分子了。我们有一批有战斗经验的人,我们可以左右人民的意志,只要我们的人愿意,随时可以这样。我们要的是澳大利亚,我们代表澳大利亚,而不是代表任何一个你们的政党。”
索默斯马上认定这个主意不错。澳大利亚不算太大,也就七百万人,大多数人都挤在五六个城市中。只要控制住了这些城市,就等于控制了澳大利亚。唯一叫他起疑的,是杰克声音中的那种镇定,意味着一种必然,既尖刻又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