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反讥道,“这地方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屈辱。可你却说你要的就是这地方,还说喜欢这儿。”
“我的确喜欢过这里,因为它有点意思。可现在呢,却招来这么些亲密无间的邻里之交,让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这个头儿是你开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你竟然对这号人表现得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我倒希望你能那样对我呢,一星一点也好。”
他默默地走开了,深知争吵也没用。说实话,他也对哈丽叶说的这类邻里关系和这些闲聊产生了反感。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他先是冷漠一套,渐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最终又生出反感。今天就感到反感。从莫斯曼湾回来,他感到自己编成了杰克意识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数码。昨天晚上,是那么狂热外加彼此的抑制,而今天上午又受到特莱威拉的全面拷问。索默斯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所想。今天他和杰克一起往家走,杰克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他口里叼着的一截子雪茄,那是他忘记吐掉的。这种心态同杰克那种自高自大的感觉正好相反。
所以,一到家,看到哈丽叶的柔美,他立即双目放光。结婚十二年了,这是他独有的感觉。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在生活面前所特有的那种快乐、勇气和全新的热情。与她相比,别的小人物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平淡。他深感惊讶,惊异于自己怎么会背弃他和哈丽叶生活的根本而去与那些心怀警觉与庸俗之念的人为伍。就说昨夜里吧,考尔科特这样的人有什么权力冲他说那样的话?他有什么权力搂住他理查德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索默斯不去想它了。这时,考尔科特正和他的维多利亚盛装出游去了。一物和它物之间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这样呢?!
不错,在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夫妇之间有一道鸿沟。考尔科特是那样随随便便地从鸿沟另一边扔过一根亲昵的绳子,悬空中拥抱他的邻居,实则与他们毫无共同点。而索默斯竟然允许他拥抱了自己。在这个夜晚,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厨房中,默默地思量这一切,巴不得自己是在遥远的欧洲。
“哦,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蜜糖般民主的澳大利亚呀!”他说,“这东西像蜜糖一样用某种共同的情感淹没你,在你还没弄清身处何方时,你已经被粘在粘蝇纸上,同其他嗡嗡叫的东西混为一团了。我真讨厌它!我想一走了之。”
“这不是澳大利亚的事儿,”哈丽叶说,“澳大利亚是孤独的。是这儿的人闹的。甚至不是这里的人闹的——只要你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别在他们面前掉价儿并同他们打成一片就好。”
“不,还是这个国家的毛病,它就在空气中。我想离它而去。”
不过他的话并不太坚决。哈丽叶是想南下到南海岸去,她听维多利亚说过那儿。
“你想啊,”她说,“那儿一定很可爱,有大山,有陡峭的山坡,有黑麦子,有可爱的小海湾,岸上是沙滩。”
“不会有黑莓子的。这是六月底,是他们的隆冬季节。”
“可还有那些别的东西呀。去吧,别在乎为这个破破烂烂的托里斯汀花的那点冤枉钱。”
“他们说过要我们跟他们一起去马伦宾比的,就是两周内的事儿。要不要等到那时再说?”
哈丽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行吧。”她并不想等,可维多利亚对她讲过的南海岸上的小城马伦宾比是那么叫她心驰神往,于是她决定等待这个机会。
奇怪的是,接下来这一周,两个邻居极少打照面,似乎篱笆两边的人都受到了同样一股厌恶之浓的席卷。他们偶然瞥到维多利亚在屋中走动的身影。杰克偶然会在傍晚在花园中呆上一个钟头,修整修整,准备过冬。天气很坏,总在下雨,早晨雾很大,港口上会响起浓雾警报。索默斯夫妇一直闭门不出。
索默斯去找客船代理商,看有没有去!日金山的航船。他打算七月出航,中间在塔西堤岛和斐济岛逗留,为此要电汇一笔钱。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哈丽叶柔顺地同意了。她对澳大利亚的反感比他消失得还快,因为她就要离开城市和邻居去到海边的房子中去寻找宁静,只和他独处。她仍然让他放谈。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的同意与沉默的反对是最好的武器了。
有时,他愁眉苦脸地闲坐一旁,哈丽叶会颇有冲动地看着他。对别人她确有本能的怀疑,对所有的别人。在她内心深处,她在说她只想与索默斯独处一生,一个外人也不用去认识。在澳大利亚,人是可以孤独的,这片土地几乎是在驱使你走向孤独,忽然又会疯狂地把你再次推向你的同胞。到了海边上,住在一间房里,有个小花园,有自己尽量大的空间,跟谁也不熟,只让洛瓦特常久相伴,哈丽叶就会感到幸福。他会在那儿写作,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可他却不会感到幸福,他说过的。她也知道他不会幸福,这一点从他低下的眉头上可以看出。
“在这个美妙的新国家里咱们独处,为什么不幸福呢?我们可以养头牛,养些鸡,身边就是太平洋,还有这个全新的美妙国家。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足够了,为什么你要求得更多呢?”
“因为我感到我必须得跟人类斗出个结果来。我跟我的同胞没完,还得斗。”
“斗什么?有什么用?有什么可斗的?为什么斗?”
“我不知道。可它藏在我心中,没有完结。它是某种开始,是为以后铺路用的。”
“哈,以后,它会自己找自己的路,用不着等你。这全是你神经固执、自以为是造成的。你不喜欢人,总躲他们,还恨他们。可是,就像狗总要吃自己呕出的东西一样,你又会转过头接近他们。这都是什么人?很不错,但又很普通,跟你不是一类。可你呢,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灌木中,自以为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
“我本想在死之前都和人们一起迁徙,也让人们同我一起迁徙,”他说,又急急地补充,“无论如何我要为此多做些时间的努力。但当我确实发现这没什么用时,我会与你同行,找个地方独处,忘却这世界。在澳大利亚也是这样。就像个退休的商人,我会从这人世上退休,忘却它。可现在不行,直到我感到自己完蛋之前,我不会这样做。我得同人和人的世界斗争些时候。等斗争完了,我会听你的。”
“嗬,你,你的那些人!这些个考尔科特们和特莱威拉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是人吗?不过是些让你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最后栽个大跟头,还得来找我。从来都是这样,你回到我这儿,我偏偏又喜欢这个。每当你自以为在男人的世界里跟小人物们干点什么,最终发现不过是当了一回傻子时,我算是个大好人,收留你。世上这号儿人太多了,乌合之众而已。”
他没话可说了。他让她把该说的全说了。过去的情形的确如她所说。是他自己走上水深火热之路的。与其说是回到她身边,不如说是受她引诱而回。在他的路上和同男人世界的较量中,她是无用的。让那一切废物都见鬼去吧。
“可是,”他说,“我需要做出这些努力。等这种欲求彻底耗尽了,咱们再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把这世界彻底忘却。我知道我做得到这一点,我几乎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在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就是能引起我这方面的兴趣:失去自我,永远结束这种生活。不过得再等一段时日才行。”
“我行,我不等也得等了。”她顺口就说,“你接着去干傻事,直到干累了。女人们总是要接受跟别的女人闹恋爱落个伤痕累累心怀愧疚的丈夫。而我呢,看到你一次次在别的男人那里——男人的世界里被要弄了回来,觉得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如果他们是些真正的男人倒也罢了。可是,看看你那个杰克·考尔科特吧。我说,你也该有些历练了。使绊儿呀,老伙计!”她学起了杰克的声音和举止。“你全能容忍这些,还以为这很精彩呢!不,男人蠢得我无法理解。干脆不理他们也罢。”
索默斯笑了,因为他知道她的话大多属实。
“你看,”他说,“我的生命之根是跟你在一起的。可如果可能,我还是想抽出一根新技,人类生活的新技,这是男人永远要做的事,长成新的样子。”
她看着他,有点想大叫出声——因为他是那么不开窍,不愿失落,不愿放弃为人类所做的努力。这种不开窍是很可怜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很美丽。可他太蠢了,她直想摇醒他。
“那就抽出新枝来。抽枝吧,你在你的写作中已经这样做了!”她叫道,“可是跟这些厚颜无耻的人混在一起是抽不出新枝的,你说呢?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刚一发芽就掐死你。”
他苦苦地思量她的话,相信这是对的。可他一旦铁了心,就绝不放弃。
“我要趁着活在这世上时,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与活生生的人一起干点什么。我写作,但写作是个体行为。我孤独生存,与别人什么联系也没有。”
“你别吹大话,你并没有一个人独自生存,你还有我在做后盾,很坚强的后盾。别跟我吹什么独立,这话伤我的心。我可知道有我撑着你,你该有多么独立。”
他再一次吞下这苦果,又顽固地坚持道:“我仍然孤独。我是真想与男人们一起做成什么事。可我孤零零的,与世隔绝。作为男人中的一员,我没有地位。我的生活是跟你在一起,可我知道,这形同虚无。”
“形同虚无!你还要什么?你这个扯谎的人,难道你不是有你的作品吗?那不是你所要的吗?你在干的不正是你想要干的吗?男人!许多男人全是废物!呸,一到那时刻,我既是唯一的男人也是唯一的女人了。”
“麻烦就在这儿。”他尖刻地说。
“呸,你这东西,你得对我感恩才是。’给丽叶叫道。
一天早上威廉·詹姆斯来了,但考尔科特夫妇都出门了。他给哈丽叶带来一篮柿子和西番莲果子。碰巧索默斯也出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果子,索默斯太太。我们这儿有的是,不希奇的,想吃就说一声。这些是最后一茬儿西番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