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绝对无可挑剔,不过他少不了一个能照顾他的贤妻。”女人们通常都这样评论他,充满了善意,这使他得意,使他欢喜,也使他愤慨。
自从他和他那迷人、聪慧的妻子离婚后,他的愤慨便占了上风。整整10年,她都按照上述的评论在和他过日子,直到她实在厌倦了贤内助的角色。
“要是我不知道吉米这可怜的小子转眼间就会投入随便哪个女人的怀抱,我倒是愿意看到这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就是这么傻,哪怕能够自持10分钟也好啊,可他就是不行,除此之外,他倒是好歹有一些不多见的优点。”
这就是克拉丽莎得出的结论,这时她已翩然飘入一个年轻富有的美国人怀中。年轻富有的美国人听到吉米的名字,颇有点闷闷不乐,如今克拉丽莎终于成了他的妻子,但有时她又装出好像仍和吉米保持着婚姻关系的样子。
吉米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些评价的。他内心难以平静,几经起伏,愤怒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很清楚,克拉丽莎是如何看待他、议论他的。他自己认为,他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投进哪个女人怀抱的“可怜的小子”,对他来说,“讨人喜欢”,“无可挑剔”,或者“不多见”这些形容词,以及她惯用的口气“他就是他”,听起来更顺耳一些。
“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竭力申明,“我是一个可以随便投进哪个女人怀抱的可怜小子,等我发现了某个合适的女人,到时瞧吧,看到底是谁投进谁的怀抱!”
他现在35岁,是不是投入怀抱成了对他的一种考验,随时都可能叫他暴露弱点。他想象找这么个女人,在她眼里,他只是讨人喜欢,只是无可挑剔,而不至于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成了可怜的小子。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小家碧玉,一个村姑,为什么?世界上有的是这样的人呀。
不幸的根源在于,他从来没遇见过一个那样的姑娘,他遇见的都是些天资颇高的女子,这样的话他就没机会和真正的、普通的人在一起。我们很多人都有同样的遭遇,只有那些我们碰不到的人,才拥有真正的、自然的、普通的、纯朴的、无邪的灵魂,这些人我们从来碰不到,就是这么倒霉!
其实,这样的人是有的!总有地方有的!只是我们找不到她们罢了。
比如说,吉米的职务是个关键问题,它在妨碍着我们的吉米。他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但就是没有合适的,从来没遇见真正的、普通的、自然的、无邪的,如此这般,等等,等等。
他是一家有相当名气的杂志社的编辑,他那相当独特、不凡的文笔给他带来一大批读者。另外,他的外表很漂亮,而且只要他愿意,他会显得非常可爱,即使是批评起别人,也很有分寸,由此人们可以判断,他会得到多少敬重、钦佩和支持。
首先看看他漂亮的外表。他的面部轮廊十分清秀,修长的面颊,有力的下巴,高鼻梁微微隆起,一双妙不可言的深蓝色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两条眉毛又黑又密,当他一脸嘲讽神情时——他常常露出这副神情,他的黑眉毛便高高扬起,蓝眼睛里闪出讽刺的神气,鼻子和嘴都会撅起来,看上去就像神话中性感的神一样,这是吉米的最佳表情,至少他的男性朋友是这么认为的。
他自己认为他是神话中饱受折磨的那位神,浑身上下中了箭,血汨汨地往外流,要是他还能数数的话,真应该数一下流了多少滴血。所以有时候,比如克拉丽莎扬言要去年轻富有的美国人那儿时,又比如一提到她是否应该和他离婚或者他是否应该和她离婚时,他便会觉得像有一群群蚊子“嗡嗡”地向他飞来,把他扎得浑身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淌,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滴。
他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因此他递上了离婚诉状。
在他的男性朋友眼中,他是个好色的神,或者说,看上去像。他的女友们则认为他是个深诸世故的、迷人的小伙子,他会像对待女王一样地对待一个女人,当然这不会是指什么别的,而是指他善于怂恿一个女人摆架子。
他非常有可能一鸣惊人,名声鹊起,特别是在他离婚之后,但他没这么做,一个秘不可宣的原因就是,他已经决定,不再像对待女王一样地对待任何女人。该是轮到女人们像对待国王一地样对待他了。
他理想中的女人必须无邪、平庸、充满活力,不像所罗门国王理想中的女人①——聪明、美丽、富有。对吉米来说,只有那女人的经济状况窘迫,才能显示出他有钱——他年薪3000英镑,还买得起一小幢位于汉普郡的别墅。她必须出身于平民百姓,这样就可以摆脱那讨厌的高智商。但无论如何,不能要巷子里那些只会咋咋呼呼的蹩脚货色。
他收到许多信,无以数计的信、诗、小说、文章或者私人邮件,他一一阅览,耐心地打开如潮的信件中的一封,沙沙地写些什么,再叠好,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不是信件,而是女作者:埃米莉娅·皮纳格太太,住在约克郡的矿工区。很不幸,她显然已经结婚。
对这北方煤矿阴森荒凉的矿工区,吉米向来就有一种神秘分给二妇,一妇同意,一妇反对。所罗门于是将婴儿判给后者。——译者。
莫测的敬畏感。他本人还从没向牛津以北的任何地方挪过一步。他有这种感觉,那儿除了地下开采之外就没有别的了。皮纳格,这算哪门子姓氏,喂!还有埃米莉娅!
她寄来一首诗,另外附上一小段内容提要,要是《评论家》的编辑觉得它毫无意义,完全可以删去。吉米发现诗意不俗,附的那封信之简洁明快也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不过他对是不是要送去发排还是举棋不定,于是给皮纳格太太回了一封信,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几番书信往来之后,皮纳格太太终于对他提出的一些问题作出如下答复:
“您问到了我本人的情况,我该说什么呢?我是一个31岁的妇女,有一个孩子,是女儿,八九岁了。我结了婚,丈夫虽然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却总往另一个女人那儿跑,我试着写些抒情诗,也许真是抒情的,因为没有任何别的方式可以让我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欣赏这些诗,我还是觉得,应该通过什么方式渲泄自己的情绪,以免得癌症或者别的什么妇女容易得的病。我结婚前是个教师,如果我做得到,我愿重新当教师,独立生活。但是已婚的女教师找不到工作,如今这是被禁止的……”矿工
——其妻如是说
辅助机喷出蒸汽,
煤渣筛摇来晃去,
我听着,疑是他的心跳,
我感受,宛如他的呼吸。
野外无处不见他——
瓦砾堆上腾起的浓烟,
底下深深、深深蔓延的烈焰,
是他早已开始燃烧的胸怀。
传煤斗升上来,合着他呼吸的节拍,
他渴望能象嗡嗡的风扇,
吞吸流转的空气;噢,他的灵魂,
同机器一般生活在陌生的地带。
这是男人的生活,他是这样的男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说的是啥,
从煤的内脏中蹦出,来到世上,
日日受尽苦痛,无以复加。
就是这首诗,他作为《评论家》的编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发,他似乎觉得,皮纳格太太绝对不属于那种家庭妇女式的、俗气的、天资不高的类型。不知什么攫住了他——
也许是她心中的无望和凄惨吧。
来者不拒
倘若你问我,
什么叫白天?
——当夜幕降临的时刻,
我不知道——击鼓声是那样地刺耳。
长长的一队人,
行进在黄昏的幽光中,
击鼓者是个陌生人,
朦朦胧胧——为了啥事儿?
黑色使我迷惑,
我沉醉于白天之所见所闻
无非就是棚屋后的景象
——瓦砾和垃圾。
鼓声不在这儿敲击,
沉闷的鼓声发自内心,
我无法自持地倾听,
我思索——这是何意。
死神要击碎鼓皮?
击鼓的陌生人,
满怀希望,
在编织罕见的新节奏?
无济于事,
白天周而复始——在灰蒙蒙有煤烟中,
能忍——这般活下去,
不能忍——来者不拒。
在《评论家》编辑的眼中,这首诗把无望和凄惶抒发得那样真切,于是他决定刊登它,还想结识一下诗的女作者。他写信给她,问和她见一面是否妥当,他正好要去她居住的地区,在谢菲尔德市作一场报告。她的答复是:对她没什么不合适。
那天下午,他作完了题为《书中的人们和生活中的人们》的报告之后(当然他首先谈的是书中的人们)启程,坐火车去皮纳格家所住的矿区。
正是2月,肮脏的雪泥掩盖着地面,吉米到达密尔村时,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就像一个肥胖、臃肿的黑色幽灵,说着一口土里土气的方言,拖着沉重的脚步游荡在这一带,地下矿井喷出难闻的气味,一切都丑陋、阴森。他知道,他开始爬上通往小商场的山坡,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山谷里的点点灯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拥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硫磺味和煤灰尘。
他问了到新伦敦巷该怎么走,又爬上一个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惊呆了。眼前一片阴森、恐怖,连空气都坚硬得好象是从冰雪和岩石中散发出来的。谢天谢地,他看不清楚别的东西,也就不怎么容易被人看清楚。问路的时候,人们给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么木块掷在他脑门上一样。经过一番东寻西找、四处问路之后他终于来到一条树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满是肮脏的泥浆,矿井显然就在这小镇边缘被泥浆遮盖住的地面下。透过树丛可以看见数盏微弱的红灯照着通往矿井的小道。这里翻腾着硫磺气味,他就象个现代俄底修斯①,迷失在海克特城郊,和那个左拥右抱着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这个站在矿井、工厂中的现代俄底修斯该有多少悲凉,多少凄楚!就这么苦苦思索着,他一脚高,一脚低,踩着冰冷的泥浆,走在充满硫磺气味的路上,头上沉闷的夜空低低地压过来,似乎要把电灯光掐灭。这儿的一切无不让人觉得荒芜、寂寞,如同夜间的热带丛林。
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几点灯光从简陋的住所中透出来。新辟的狭窄街道边,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盏路灯,房子里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脚步,荒漠凄凉的感觉笼罩住他。
这时跑出3个小孩,他问了一声,他们指给他一幢房子,他摸索着走进一条通道,小小的后院闪烁着一盏灯。他敲敲门,有点紧张,一个个子挺高大的妇女开了门,站在上一级台阶,打量地看着他。
“是皮纳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进来吧。”
他走进厨房耀眼的灯光中,皮纳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带着一脸总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难堪,赶忙慌乱地伸出手。
“路太难走,”他说,“我怕会把您的屋子搞脏。”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污泥的靴子。
“没关系,她回答,“您喝过茶了吗?”
“没有,不过别麻烦您了!”
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女孩跑了进来,额上留着一排刘海,一双羞怯的蓝眼睛忽闪忽闪,手里拿着两只洋娃娃,她的出现缓和了他的紧张情绪。“这是您的女儿?”他问,“多可爱的孩子,她叫什么?”
“珍妮。”
“你好,珍妮。”他说,不过珍妮只瞪看一对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这样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纳格太太在桌上摆好茶、面包、白脱、果酱,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双棕黄色的瞳仁,眉毛很重,显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显出惯于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脸上最大的优点,交融着善良的和女性的坚强意志,鼻子和嘴的线条挺直,如同希腊面具,她的表情有点僵滞,看上去就像是这么一种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却不想去改正或者弥补,因为她无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个子不高,不修边幅,这个女人使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难堪。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喝茶,带着那种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运的目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在厨房的角落玩着两只洋娃娃,也默默地用两只明亮的蓝眼睛看着他。
“这是个荒凉的地区。”吉米说。
“没错,非常荒凉。”她回答了一句。
“您应该试一试,离开这儿。”他说了下去。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为答复,他觉得要把谈话继续下去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他把话题转向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厨房的钟。
“他9点回来。”她说。
“他在矿里吗?”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声也不吭。
“珍妮不爱说话?”他问。
“说得不多。”母亲说着,飞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