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6:45:11

花圈安乐屋刚办完一个丧礼。一辆灰色的大灵车等在边门处。街道两旁挤满了车子,三辆黑色轿车在文森特·拉加蒂医生诊所的旁边排成一列,一群人正安静肃穆地从安乐屋前的小道走到路口上车。我停在不远处观望。那车都没有移动。接着有三个人扶着一个罩着厚重面纱的女人走出来,都一身黑色打扮。他们把她送上一辆大轿车。安乐屋的老板穿梭其间,高雅的小手势和小动作和肖邦音乐的尾声一样优美流畅,那张灰脸长得可以在他的脖子上围两圈。

临时请来抬棺者从边门扛出棺材,然后由专业抬棺人接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棺材推送到灵车后部,就像托着一盘奶油小面包一样轻松。鲜花开始像小山一样往上堆。玻璃门关上了,这个路段的汽车纷纷开始发动。

没多久后,只剩街对面的一辆轿车没开走。安乐屋的老板一路嗅着玫瑰回去清点他的收获,他灿烂地笑着隐入他那有殖民风格的雅致门廊里。剩下的那辆轿车还是没动。我开到路口,转到那辆车的后面,司机穿件蓝色斜纹西装,戴了一顶软鸭舌帽,帽檐发光。他正在做晨报上的填字游戏。我往鼻梁上架了一副那种所谓的半透明墨镜,慢慢驶过他旁边,朝拉加蒂医生的诊所开去,他没抬头。等我开到他前头几码处,我把墨镜摘下,假装用手帕擦拭,我从其中一个镜片中看到他,他还是没抬头。只是个在做填字游戏的人。我把墨镜架回鼻梁上,然后开到拉加蒂医生的前门处。

门上的牌子写着:“按铃后请进”。我按了铃,但门不让我进去。我等着。我又按一次铃。我又等着。里头静悄悄的。然后门缓缓开了个缝,一张瘦削的没有表情的脸露在白色制服上往外看着我。

“抱歉,医生今天不看病。”她对着我的墨镜猛眨眼,她不喜欢墨镜。她的舌头在她的嘴唇里不安地蠕动。

“我要找一位奎斯特先生,奥林·P.奎斯特。”

“谁?”她的眼睛后头反射出微微的惊吓。

“奎斯特,Q是Quintessential里的Q,U是Uninhibited里的U,E是Extrasensory里的E,S是Subliminal里的S,T是Toots里的T。五个字母凑在一起看,就是奎斯特。”

她看我的表情,好像我刚从海底夹了条淹死的美人鱼爬上来。

“对不起,拉加蒂医生不看——”

她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开,一个黑黑瘦瘦、面色忧郁的男人站在半开的门口。

“我是拉加蒂医生,请问有什么事?”

我给他一张名片,他瞥一眼后,瞟瞟我。他的脸部抽紧泛白,是等着大难临头的表情。

“我们在电话上谈过——”我说,“一个叫克劳森的人。”

“请进,”他很快地说,“我不记得了,不过请进。”

我走进去。房间阴暗,窗帘拉是上的,窗户紧闭。阴暗,而且寒冷。

护士退开,坐到一张小书桌后头。这是间很普通的客厅,刷着浅色油漆,不过照屋子的年头来看来看,原本漆的应该是深色。餐厅和客厅中间隔了道方形拱门。有几张安乐椅和一张摆了几本杂志的桌子。表里合一,的确是一家用私人住宅营业的诊所。

护士桌上的电话响起,她愣了一下,手伸出去又停住。她瞪着电话,一会儿后,铃声停了。

“你刚才说的名字是?”拉加蒂医生轻声问。

“奥林·奎斯特。他的妹妹告诉我他在帮你做事,我已经找了他好几天。昨晚他打了电话给她。从这儿打的,她说。”

“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拉加蒂医生礼貌地说,“从来没有过。”

“你不认识他?”

“从来没听说过。”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样跟他的妹妹说。”

护士偷偷地按按她的眼睛。她桌上的电话叮呤叮呤地又响起来,她又是一愣。“不要接。”拉加蒂医生头也没回就说。

铃响时我们等着。电话响时每个人都习惯等着。一会儿之后铃声止住。

“你回家吧,沃森小姐。这儿已经没你的事了。”

“谢谢,医生。”她坐着没动,低头看着书桌,用力闭上眼睛,又眨开来。她摇摇头,好像很绝望似的。

拉加蒂医生扭头看着我。“到我的办公室吧。”

我们穿过一扇通往走廊的门,我小心翼翼,像是走在鸡蛋上。这房子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里。他打开一扇门,领我走进一间以前一定是卧室,但如今已经完全没有卧室痕迹的房间。这是间五脏俱全的小型诊疗室,透过一扇打开的门,可以看到检验室的一部分,角落里有个消毒器正在使用着,里头煮着一大堆针头。

“针头可真多。”我说,我一向心直口快。

“坐吧,马洛先生。”

他走到书桌后头坐下,拿起一把细长的裁信刀。

他忧伤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我不认识什么叫做奥林·奎斯特的人,马洛先生。我掏空脑子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叫这名字的人会说他在我的房子里。”

“躲人。”我说。

他耸起眉毛。“躲谁?”

“可能有人想在他的颈后插把冰锥。就怪他拿着他的那架小相机胡来,人家想要保存隐私而他偏把人家拍下。要不也许是别的事,譬如贩了毒又想洗手不干。我没有在打哑谜吧?”

“把警察引到这儿的就是你。”他冷冷说道。

我没说话。

“打电话来说克劳森死了的就是你。”

这话我已经说过。

“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克劳森的就是你。我说了我不认识。”

“你没说实话。”

“我没有义务透露任何消息给你,马洛先生。”

我点点头,拿出一根香烟点上。拉加蒂医生瞄瞄手表,然后在椅子上扭过身,把消毒器关上。我看着针头。很多针头。我以前跟一个在湾城煮针头的家伙有过麻烦。

“这个地点好在哪里?”我问他,“游艇码头吗?”他拿起那把有裸女形状的银柄、面目妖邪的裁信刀,戳一下他拇指上的肉球,手指上渗出一滴暗红色的血。他把血滴凑上嘴边舔掉。“我喜欢血的味道。”他轻声说。

远远传来似乎是前门开合的声音,我们都竖着耳朵听,屋前石阶上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们听得很用心。

“沃森小姐已经回家了,”拉加蒂医生说,“屋里现在只剩下我们。”这话他又琢磨了一下,然后又舔一下拇指。他谨慎地把刀放在书桌上的便条簿上。“噢,你提到游艇港,”他说,“你一定是想到跟墨西哥很近,大麻可以很容易就——”

“我想的已经不是大麻了。”我再次瞪视针头,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耸耸肩。

我说:“怎么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吗?”

“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可你好像等着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只是聊聊打发时间,”我说,“我在等着一件事情发生。这屋里是要发生什么事——角落里有个什么在虎视眈眈。”

拉加蒂医生又从他的拇指上舔掉一滴血。

我仔细审视他,但看不到他的灵魂。他安静、阴郁、封闭,生命所有的不幸都在他的眼里,但他仍然温文有礼。

“我来跟你讲个针头的故事。”我说。

“请。”他又拿起那把细长的刀。

“放下,”我尖声说,“看得我发麻,就像看着人摸蛇一样。”

他缓缓把刀放下,微微一笑。“我们好像在绕圈子。”他说。

“会说到重点的。针头的故事。几年前,我处理的一个案子把我引到这里,结识了一个叫阿尔莫的医生,他住在牵牛星街。他行医的方式非常奇怪:晚上带着一大箱皮下注射器出门——全要分发出去——装得满满的。他的这种疗法很特别。酒鬼,有钱的毒虫——这种人可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多了,生活过于刺激、无法放松的人,失眠的人——所有无法冷静下来的神经衰弱患者,大家都少不了那些小小的药片和手臂上一针针的注射,得靠这种方法渡过低潮,没多久,他们的生活就全是低潮。医生生意兴隆。阿尔莫是他们的救星。现在说这话没关系,他约莫一年前死了,死因是他自己的药。”

“你认为我可能在继续他的工作?”

“总得有人干。只要有病人,就不愁没医生。”

他看起来比先前又委靡了许多,“我只能说你是头笨驴,朋友。我不认识阿尔莫医生,我也不干你说的他干过的那种勾当。至于针头——得跟你说清楚这件小事——现在做医生的可少不了它,类似维生素注射之类的无害的治疗常常需要用到。而且针头会钝,一钝就会刺痛病人。所以一天下来,有可能用到一打以上,而且没有一针是毒品。”

他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里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有可能弄错了,”我说,“昨天在克劳森的住处闻到大麻味,又看到他拨你的号码,直呼你的名字,所以我有可能下了错误的结论。”

“我是治疗过毒瘾,”他说,“哪个医生没有?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有些是能治好的。”

“是可以断绝他们的毒品来源。等受尽折磨以后,他们最终是可以戒掉。不过那不叫治好,朋友,那可治不好当初让他们染上毒瘾的神经衰弱或者感情创伤。戒毒只是让他们变得消沉,整天坐在太阳底下看手指,然后无聊空虚地死去。”

“这说法太草率了,医生。”

“话题是你扯开的,我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另外找个话题。你大概已经注意到我这屋子气氛诡异,空气紧张——就算你还戴着那副愚蠢的墨镜。现在你可以拿下了,你戴着也不会像加里·格兰特。”

我摘下墨镜,我已经把这玩意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警察来过这里,马洛先生。一个叫马格拉尚的警探,他在调查克劳森的死因。他会很想跟你碰面的。要我打电话给他吗?我打赌他会再来。”

“请便,打给他吧,”我说,“我来这儿只不过是把自杀延迟一些罢了。”

他的手往电话移去,但又被裁信刀的磁力吸回来。他再度拿起刀子。忍不住,好像。

“这玩意可以杀人。”我说。

“很容易。”他微微一笑。

“刺进颈后一英寸半,正对着枕骨突出的下方。”

“冰锥的效果更好,”他说,“尤其短的那种,磨得尖利,不会弯。要是你没戳中脊椎,伤害不会很大。”

“那需要一点医学知识喽?”我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剥掉玻璃纸抽出一根。

他只是不断地笑着。微微的、悲伤的笑,不是担惊受怕的人会有的那种笑。“那是会有帮助,”他轻声说,“不过这种技术,随便哪个手巧的人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学会。”

“奥林·奎斯特学过两年医。”我说。

“我说过我不认识有谁叫这个名字。”

“对,我知道你说了。我不相信。”

他耸耸肩,但他的视线又移到刀上。

“我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我说,“就只会坐在这儿隔着桌子话家常,好像没有半点烦恼,因为我们两个天黑前都要坐牢。”

他又扬起眉毛。

我继续说:“你,是因为克劳森跟你很熟,而且你也许是跟他最后一个人跟他说话的人。我,是因为触犯了私家侦探所有的禁忌:隐藏证据,隐藏资料,发现尸体却没有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向那些清廉可敬的湾城警察报案。反正,我是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今天下午空气里有放肆的香水味。我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也许我是爱上谁了。我反正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喝了酒。”他慢慢地说道。

“只是夏奈尔香水和几个吻,还有诱人的美腿,还有深蓝色眼睛发出的挑逗,类似这样无害的小东西。”

他看起来更悲伤了。“女人真的是祸水,对吗?”他说。

“克劳森。”

“无药可救的酒鬼。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喝、喝,不吃东西,然后慢慢地因为缺乏维生素产生种种幻象。要帮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他扭头看着消毒器,“除了针头,还是针头。我觉得自己很龌龊。我是堂堂巴黎大学的毕业生,可是我却在一个龌龊的小城为一帮龌龊的家伙治疗。”

“为什么?”

“因为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另一个城里。不要问我太多,马洛先生。”

“他直呼你的名字。”

“某些阶层的人有这种习惯,尤其是当过演员的,还有无赖。”

“噢,”我说,“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所以警察来这儿查问,你担心的不是克劳森,你只是害怕很久以前在别处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会曝光。也许跟爱有关吧。”

“爱?”这个字他慢慢由舌尖吐出,仔细品尝它的味道。讲完后,一抹隐隐的苦笑还迟迟不去,就像开枪后空中迟迟不散的火药味。他耸耸肩,把一盒雪茄从文件盘后头推到我这边的书桌上。

“那就不是爱了,”我说,“我只是想读出你的心事。你有巴黎大学的文凭,却在一个龌龊的小城开了这么个小小的龌龊诊所,我很清楚这种事情。你到底在这儿干吗?你怎么会跟克劳森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当初是怎么回事,医生?毒品、堕胎?还是因为你帮东岸哪个城市的**当过专职医生?”

“譬如哪个城市?”他撇着嘴笑。

“譬如克利夫兰。”

“差得太远了,朋友。”他的声音现在像冰块一样。

“跟他妈的地狱一样远,”我说,“不过像我这样脑细胞有限的人,习惯把手头的资料拼凑起来。常常出错,但这是职业病。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就说下去。”

“我在听。”他又拿起刀子,轻戳他书桌上的便条簿的纸。

“你认识克劳森,克劳森是被冰锥高手刺死的,当时我就在他的屋子里,在楼上跟一个叫希克斯的骗子说话。希克斯撕掉了住宿登记簿中的一页——写了奥林·奎斯特的名字的那页——然后立刻搬走。那天将近傍晚时,希克斯在洛杉矶被冰锥刺死,他的房间被人搜过。有个女人到过那儿,要跟他买东西,但没拿到手。我搜查的时间比较充裕,所以拿到手了。我们可以假设:克劳森和希克斯是同一个人杀的,但不一定是为了同一个原因。希克斯遇害是因为他想独自吞掉别人的好处。他酒后喜欢胡言乱语,而他又有可能知道是谁会把希克斯干掉。故事到现在为止还行吧?”

“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拉加蒂医生说。

“不过你在听,完全是因为礼貌,我想。没关系。我拿到手的到底是什么?一张照片,上头是某电影皇后跟一个克利夫兰前任**头子,日期也许是特定的某一天——那天按道理这位前克利夫兰**头子应该在牢里;也刚好就在那天,这个头子以前的同伙在洛杉矶的富兰克林大道遭人枪杀。他怎么会入狱?因为有人密报他的真实身份。不管你说洛城警察名声有多差,他们可是憋足了劲要把东部来的**头子赶出城去。密报的是谁?正是坐牢的那位老兄。因为他以前的同伙找他麻烦,非做掉不可,坐牢可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一派胡言,”拉加蒂医生疲惫地微笑,“简直是天方夜谭。”

“是啊。后面的更糟,警察无法证明他以前是**头子。克利夫兰的警察没兴趣,洛城警察就把他放了。不过如果他们看过那张照片的话,可不会放人。所以照片成了勒索的最佳工具,首先可以敲诈**头子一笔——如果他真的是那个角色;其次可以敲诈电影皇后一笔,因为有人看到她跟**头子在公共场合同座。好人可以靠那张照片发笔小财,希克斯不够好。下一段,还有一种假设:奥林·奎斯特——我一直在找的家伙——拍下那张照片,用康泰克斯或者莱卡牌相机拍的,没用闪光灯,当事人不知情。奎斯特有台莱卡,而且专门喜欢干这类事情。当然这回他有商业目的。问题是:他怎么会有机会拍照?答案是:电影皇后是他的妹妹,她不会防着不让他靠近。他失业了,需要钱用,她很有可能给了他一些,条件是他不再烦她。她可不想跟她的家人牵扯不清。还觉得是天方夜谭吗,医生?”

他阴郁地瞪着我。“不知道,”他缓缓说道,“好像开始有点道理了。不过你跟我讲这个危险的故事目的何在?”

他从盒里抽出一根烟,又随手丢了根给我。我伸手接住,仔细看看。埃及烟,粗壮的椭圆形,对我的血液稍嫌浓烈了一些。我没点,只是夹在指间,看着他不快乐的深色眼睛。他为自己点上烟,神情不安地猛抽起来。

“我现在就要把你连上去,”我说,“你认识克劳森,你说是职业上的接触。事实上,那天我刚说了我是侦探,他马上就打电话给你,只是当时他醉得没法跟你讲话。我记下那号码,后来通知你他已经死了,如果你的心里没鬼的话,你应该会报警。你没有,为什么?你认识克劳森,你也有可能认识他的一些房客,不过我没证据。第三种假设:你认识希克斯或者奥林·奎斯特,或者两个都认识。洛城警察无法证明前克城**大头的真实身份——我们用他新取的名字称呼他好了,叫他斯蒂尔格雷夫。不过总有人需要确定那张照片是不是重要到足以为之杀人灭口。你有没有在克利夫兰开过业,医生?”

“当然没有。”他的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眼睛也显得很遥远。他的嘴唇张得只能容纳香烟的大小。他纹丝不动。

我说:“电话局有一整个房间的电话簿,全国的都有,我去查过你的。”

“在克城闹市区的一幢办公大楼里有间套房,”我说,“现在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在一个海边小城偷偷摸摸地营业。你一定想过要改名换姓——不过为了保住执照你没办法。这桩买卖总得有人主使,医生。克劳森是无赖,希克斯是笨蛋,奥林·奎斯特是专打歪主意的浑球,不过可以利用他们。你不能直接联系斯蒂尔格雷夫,要不你连活到下一次刷牙都有问题。你得借助卒子——死不足惜的卒子。怎么样,开始有点意思了吧?”

他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第四种假设,马洛先生,”他几近耳语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

我咧嘴笑笑,摸根火柴点上那根粗壮的埃及烟。

“更何况,”我说,“奥林的妹妹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在你这里。我的很多话分开来看好像说服力都不够强,这我承认,不过合起来好像箭头全指向你。”我悠闲地吞云吐雾。

他盯着我,他的脸好像在摇晃,变得模糊起来,移向远处又移回来。我觉得胸口一阵紧缩,我的脑子开始慢得像乌龟赛跑。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我自己咕哝道。我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想撑着站起来。“我很傻,是不是?”我说,香烟还在嘴里,我还在吸。傻字不足以形容,得发明个新词才行。

我离开椅子,两脚像陷在两桶水泥里。我说话时,声音好像是透过棉花传出去的。

我放开扶手,伸手想拿下烟,一连几次都没抓到,然后才勉强碰到。摸起来不像香烟,像大象的后腿,趾甲尖利,刺进我的手。我摆摆手,大象移开它的腿。

我的眼前有个模糊但非常高的人形在晃,一头驴子踢到我的胸部,我坐倒在地板上。

“一点点氰化钾,”一个声音仿佛从在越洋电话里传来,“不会致命,连危险都谈不上,只是让他放松一下……”

我想从地板上站起来。你什么时候也可以试试,不过得先找人把地板钉牢才行。我底下的这块一个劲地绕圈子,一会儿之后才稍稍稳住。我选好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站定后,开始朝一个目标迈进。地平线上有个东西看起来有可能是拿破仑的陵墓,这个目标就行,我朝那里走。我的心跳又急又重,肺部发生严重故障,就像踢完一场惊心动魄的足球以后,你觉得你的呼吸永远不会回来。永远,永远,永远。

然后才发现那已经不再是拿破仑的陵墓,那是狂涛上的小舟,上头有个人。我在哪儿见过他,人挺好,我们处得不错。我朝他走去,肩膀撞到墙,撞得我直打旋。我开始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结果只有地毯。我怎么会趴在这上面?问也没用,这是秘密。每次你问个问题,他们就往你的脸上推一块地板。好吧,我开始沿着地毯往前爬,我用的是我以前的手跟膝盖,现在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像。我爬向一面深色的木墙——也可能是黑色的大理石墙。拿破仑的陵墓又回来了。我跟拿破仑有过什么关系吗?他干吗一直要我看他的陵墓?

“得喝杯水。”我说。

我等着回音。没有回音。没人说话。也许我没有说出口。也许我只是脑子里想想,觉得不说也罢。氰化钾。手脚并用爬进隧道时,想到这个名词真的有点恼人。不会致命,他说。好吧,只是好玩。所谓的半致命吧。菲利普·马洛,三十八岁,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名声可疑,昨晚背着个大钢琴爬过巴隆纳排水管时,被警察逮捕。在大学城警局接受审讯时,马洛宣称他是要把大钢琴送给某位印度王公。问到他为什么鞭子上有马刺时,马洛宣称客户的秘密是神圣不可泄漏的。马洛目前仍在扣押审讯中。拉巴探长表示警方目前无可奉告。被问到钢琴有没有走音时,拉巴探长宣称他在三十五秒之内弹了一首华尔兹舞曲,但就他所知,钢琴内并无琴弦。他暗示说,里头另有他物。提供给新闻界的完整报告将于十二小时之内公布,拉巴探长出其不意地说。谣传马洛是想掩埋一具尸体。

黑暗中有张脸向我游来,我改变方向,往那张脸爬去。但此时已近黄昏,太阳正在西下。天色很快就变黑了,没有脸了。没有墙,没有书桌。然后没有地板。什么都没有了。

连我都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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