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德累斯顿,停在第二个小站的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他很有礼貌地跟大家打招呼,接着又像个老熟人似的朝我点头致意。第一眼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了。然而,在他紧接着微微一笑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我立刻回想起来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术古董商之一,战前和平时期我还常去他那儿光顾一些旧书和名人手稿。于是,我们闲聊了起来,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他急匆匆地跟我说:
“我必须告诉您,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故事是我从事艺术品买卖的这37个年头里所经历过的最不寻常的事情。您或许自己也清楚,自从我们的钞票的价值就像煤气似地四处流散,转眼便化为乌有,而时下古玩交易市场是个怎么样的情况:那些新近的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15世纪的古版书,对古旧的版画及画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你怎么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不得不尽力防止,以免他们把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最喜欢的是把你袖子上的纽扣和书桌上的台灯弄下来买了去。所以,你得源源不断地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突然把这些一向让我们怀有敬畏之心的艺术品称之为货物——,而且,更有甚者,这帮暴发户们已经努力让人习惯于把一部精美绝伦的威尼斯古版书看成只不过是多少多少美元,把古埃齐诺的亲笔画当作区区几张百法郎钞票的化身而已。对于这帮家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抢购欲望以及喋喋不休的纠缠,你怎么对抗都无济于事。于是一夜之间,我几乎是被洗劫一空,我感到羞愧无比,真想放下百叶窗,关门停业。我们这间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下来的,如今店里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件破烂货,要是在以前,就连北方的那些街头小贩都不屑于将这种破烂货摆到他们的手推车上去的。
“在这样一种困境下,我不由得想到,把我们过去的旧帐本拿出来翻一翻,兴许能找出几个昔日的老主顾,让我能从他们那儿弄回几个复制品。这样的一本顾客名单通常来讲简直像是个坟场,尤其是在如今这个年头。其实这些旧帐本也告诉不了我什么东西,因为我们的大部分老主顾早就在一场又一场的大拍卖中不得不将他们的珍藏拱手相托了,有的则早已去世了,而对于仅存的那几个也不能寄予过大的希望。然而,就在此时,我突然翻出一大捆大概要算是我们最早的老主顾写来的信件了。对于这个老主顾我之所以根本想不起来,是因为1914年大战爆发以来他再也没有来向我们订购或询问过什么东西了。但他与我们的那些通信——这可一点也不夸张——可以追溯到近60年前。他很久以前就开始从我父亲和祖父手里买东西了,但我确实想不起来在我接手经营这间店铺的37年来他是否曾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想必是一个十分古怪的、旧式的而且很滑稽的人物,就像门采尔或斯比茨维克笔下那种早已下落不明的德国人。他们极力活到我们这个年代,作为稀有罕见的怪人,有可能住在这个或那个乡村小镇里。但他的手书称得上是书法珍品,写得非常整洁,在每一笔数目下面用尺子标出红线,而且每次都把数目字重复一遍,以免产生差错;此外,他还别出心裁地把人家来信中没有写过字的空白纸部分裁下来继续用来写信。所有这些,无不表明他是一个节约成癖、生性小气同时又不可救药的乡巴佬。这些稀奇古怪的信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总是附着他全部的头衔:‘退休林业官员兼经济顾问,退役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作为一个70年代的老兵,要是他还活着的话,都应该是八十好几的人了。但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一位古代版画艺术的收藏家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聪明才智,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和高雅不俗的艺术品味。我将其近60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甚至还是用银币来计价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乡巴佬在只花一个塔勒便可买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里,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批的铜版画,而这些铜版画比起如今的那些暴发户手中名气最大的收藏品来也毫不逊色。单说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我们这儿每次用几个马克、几十芬尼买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可以想象,他还在拍卖行里或从其它商人手中捞了大量的价廉物美的便宜货。尽管如此,自从1914年以来,他再也没有寄来过订单了。但我对古玩市场的情况向来是非常熟悉的,如果这样一大批的版画被公开拍卖或私下出售,不可能瞒得过我的。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老人想必犹尚健在,抑或是这批收藏今天掌握在他的继承人手中。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第二天,即昨天晚上,我径直乘火车到了萨克逊的这个乡村小镇,在萨克逊有许多这样的寒伧得简直无法想象的乡村小镇。当我走出火车站在这个小镇上最主要的大街上溜达时,我简直无法相信,就在这样一些陈旧破烂又平庸乏味的住着小市民的房子当中,在某一间房子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位可能至今还完整地拥有伦勃朗的精美画幅以及丢勒⑥和曼台涅的全套铜版画的人。更令我惊奇的是,当我在邮局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林业官员或经济顾问居住于此的时候,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真的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间便马上动身去拜访他,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不无紧张,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他的住所,就在那种简陋的乡村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个世纪60年代某个投机取巧的瞥脚的土建筑师在仓促之间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老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有一块刻着邮政局长名字的牌子在闪闪发光,在右侧总算看到了写着林业兼经济顾问官名字的瓷牌。我迟疑而犹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很大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戴着一顶干净的黑色小帽,很快地把门打开。我把我的名片递给了她,并且问她,是否可以见见林业官先生。她先是十分惊讶且有些怀疑地打量了我一下,接着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镇上,在这么一间旧式的老房子里,有外地客人来访好像是件大事似的。但她还是很友好地请我稍候,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到她在里面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到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啊……是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间大古玩店来的……快请进来,快请进来……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那个老太太也早就踩着碎片又走回来请我进入客厅。
“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朴素简单的客厅当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位年迈却还健壮的老人,他蓄着浓密的胡须,穿着半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友好地朝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是表现出一种非常喜悦的、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迎,可是他那发愣地僵硬地站在那儿的神情却与这种欢迎不符乃至有些矛盾。他站在那儿一步也不向我走过来,我只好走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始终是有点奇怪和诧异。等我就要握住他双手的时候,却发觉这两只手还是一动不动,仍然平放在那儿,不是主动地过来迎住我的手而是在等待着我去握它们。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他是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