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作者:(德)托马斯·曼    更新时间:2013-11-07 15:20:40

一刹那间,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他说起话来,两只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 

“原来……如此……不过……这什么话……!天哪,你说些什么来……你竟说这种话来?!”他仰头看着伊尔玛,似乎请求援助,可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当不幸的老头儿看出从她那儿不可能指望获得支持,而他的对手又不肯饶过他,始终以咄咄逼人的威势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门时,他认输了。 

“我就走,”他高傲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就走。将来我们再算帐。您,您这个流氓!” 

“当然我们要算帐!”我们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刚才白白地骂了我一顿!眼前——还是出去吧!” 
  老先生战战兢兢、哼哼唧唧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宽大的裤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荡。他托住腰部,险些儿又倒在椅子。这叫他很不是滋味。 

“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时瓮声瓮气说。“我这个可怜、可怜的老人!这个野蛮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发起脾气来。“不过我们要……我们要算帐!我们要算的!我们要算的!” 

“将来我们当然要算帐!”残酷地折磨他的那个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灾乐祸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这时老绅士用哆嗦的双手拿起大礼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蹒跚下楼。“我们当然要算帐!”善良的小伙子温和地又说一遍,因为老先生的那副狼狈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来。“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说下去,不过根据您对我的态度看来,您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他恰如其分地鞠了一躬,就撇开老先生不管了。只听得老先生在楼下还在叽里咕噜地对一辆车子发牢骚。 
  现在他又忽然想起,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先生究竟是谁。莫非真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伯伯,祖父一辈的人吧?天哪,那他对他也许太粗暴了。也许,老先生的本性就是这样,干脆就是这样!不过真是这样,她应当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对整个事情似乎满不在乎。关于这点,他到现在才心里亮堂。刚才,他的注意力全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谁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当他再回头往她房里走去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举止可能有失体统。 
  他随手关上房门,只见伊尔玛侧身坐在沙发角里,牙齿咬住麻纱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并不掉头看他一眼。 
  有一刹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儿,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筹莫展,用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她叫道: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对我说说吧,老天爷!” 
  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搭腔。 
  他觉得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内心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但接着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刚才这幕戏不过是一场喜剧!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象长辈那样握住她的手。 
“喂,伊尔玛馨,你头脑冷静一下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谁呀?” 
  死一般的沉默。 
  他起身站到离开她二、三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 
  沙发旁边通往她卧室的那扇门,此时正半掩着。他突然走了进去。床上没有床罩;床头柜上,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十分触目。当他再次进卧室时,手里拿着几张蓝纸,也就是现钞。 
  一想到他转眼就可以改变话题,心里很高兴。他把这些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这些钞票放在那边,还是把它们锁起来吧。” 
  可是他的脸一下子白得象蜡一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两片嘴唇一上一下瑟瑟发抖。 
  当他拿着钞票起来时,她向他翻起了两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两只眼睛。 
  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发悚然的手指向他扑来,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 
  这位小伙子的模样儿现在真是凄凄惨惨。他摊开双手,象玩具掉在地上给打碎时的孩子那样,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劲儿迸出几个字来:“唉,别这样……唉——唉,别这样!” 
  然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疯狂地去抓她的两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获得拯救。接着他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请别这样……!请——请别这样!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说声不吧!” 
  接着他离开她的身边,又冲到窗前哭哭闹闹地跪下,脑袋紧靠在墙壁。 
  姑娘执拗地扭动一下身子,在沙发角里坐得更稳了。 

“我毕竟是剧场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种事,大家都在干。我对圣洁的东西已腻烦了。洁身自好的结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这条路行不通。这条路,在我们这号人那儿行不通。我们不得不委身手有钱的人。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打发日子。干是就梳妆打扮,还有……其他的一切。”最后她又脱口而出:“大家都知道,我反正……!” 
  于是他向她扑去,狠命地、象抽鞭子似地狂吻着她,吻时的声音听来好象他在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他的全部爱情同可怕的、不乐意的念头在绝望地搏斗…… 
  也许,他从这许多吻中已经学习到:对他来说,今后爱将变成恨,肉欲将化成疯狂的复仇;也许,它们以后会一一接踵而至。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会,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温柔的、笑盈盈的天空下,在丁香树前。 
  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识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向他迎面袭来,多么动人,多么纯洁,多么可爱。 
  由于悲哀和愤怒,他突然用一个急骤的动作向笑盈盈的天空挥舞拳头,横着一条心伸手去攫取那骗人的香气,向丁香树的中部攫取香气,竟把丁香树折断了,弄得娇艳的丁香花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后来他就伏在家中的桌上,不吭一声,精疲力竭。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