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乔治·桑    更新时间:2013-11-07 14:23:02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饭,于贝尔先生把我带到他女儿那里。她的房门打开时,香喷喷的热气扑向我的脸,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间卧房布置得朴素而雅致,墙壁和家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国的大花瓶插满鲜花,芬芳扑鼻。非洲的鸟雀在一只金丝笼里跳跃,用柔和的情意绵绵的歌喉啼鸣。地毯在脚下软过3月树林里的苔藓。我异常激动,我的目光不时模糊起来;我的脚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家具上,止步不前。爱德梅躺在一条长椅上,手中懒洋洋地把玩一把镶嵌着螺钿的扇子。我觉得她比我见到她时格外俏丽,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动之中惶恐得浑身冰凉。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她父亲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是情真意切的。随后,她仿佛精疲力尽,头仰倒在枕上,半闭起眼睛。 

“我有事要办,”骑士对我说,“您给她作伴吧;但不要让她多说话,因为她还很虚弱。” 

这个嘱托酷似嘲弄;爱德梅佯装打盹,兴许想掩盖内心的一点困窘;至于我呢,我无法抗拒这种约束,嘱咐我别说话真叫我作难。 

骑士打开套间里面的一扇门,回身再关上;听到他不时咳嗽,我明白他的书房同他女儿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我单独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觉,我仍然十分快意。她看不到我,而我却能随意瞧她;她脸色苍白,像她的细布梳装衣和绣有天鹅的缎子高跟拖鞋一样白;,她纤细透明的手在我眼里有如未曾见识过的首饰。我从来不曾留心过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美就是青春与健康,再带上一种男性的大胆。爱德梅穿上骑服,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这种模样,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细察她,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怀里抱过这个女子。我的思想开始从外部摄人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地方和处境,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单独见面与第一次迥异其趣。 

我端详她时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乐趣,由于一个女仆的到来而打乱了,大家管她叫勒布朗小姐,她在爱德梅的闺房里担任贴身女仆的职务,在客厅内则充当女伴。也许女主人吩咐过她,不要离开我们;不用说,她坐在长椅旁边,干瘪的长背挡住我的目光,使我看不见爱德梅俊俏的脸;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活计,开始安闲地编织。其间,雀儿叽叽喳喳,骑士咳嗽,爱德梅睡觉,或者假装睡着,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头,脑袋俯向反拿着的一本书的版画。 

半晌,我发觉爱德梅没睡着,在低声跟她的女仆说话;我相信看到女仆不时瞥我一眼,好像在偷看似的。为了避免这种观察下的尴尬,同时也出于我并不外行的狡黠本能,我把脸埋在书上,而把书放在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我这种姿态活像打盹或全神贯注。于是她逐渐提高嗓音,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 

“这没关系,小姐要了个很逗的侍从。” 

“勒布朗,你说什么侍从,使我好笑。眼下还有侍从吗?你总是以为跟我祖母待在一起。我对你说,他是我父亲的义子。” 

“当然,骑士先生过继一个儿子实在做得很对;可他从什么鬼地方弄来这样的人呢?” 

我斜睨了一眼,看见爱德梅躲在扇于底下窃笑;她跟这个老姑娘闲聊解闷儿,老姑娘被公认为很幽默,大家给她权利,说话百无禁忌。我看到堂妹取笑我,大为扫兴。 

“他的模样像头熊,像只獾,像只狼,像只茑,就是不像个人!”那个勒布朗继续说,“多难看的手!多难看的腿!眼下他干净一点了,还是不像样。那天他穿着小孩罩衫和皮护腿套来到时,够好看的;真叫人打颤!” 

“你感到这样?”爱德梅说,“我呢,我更喜欢他穿上偷猎者的服装,这更适合他的脸和身材。” 

“他的模样像强盗;小姐难道瞧不出来?” 

“瞧得出来。” 

她说这“瞧得出来”的口吻叫我打了个哆嗦,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莫普拉岩给我的一吻,这印象又回到我的嘴唇上。 

“他要梳头就好了,”女仆又说,“可是没法让他同意头上扑粉。圣约翰对我说过,正当粉扑挨近他的头时,他愤怒地站起来说:‘啊!您干什么都行,除了扑这种粉。我不想头动时会咳嗽和打喷嚏。’天哪!多么野蛮!” 

“说到底,他是对的:要是流行的习惯不允许这种荒唐的打扮,大伙儿便会发觉这很丑,并不相宜。你瞧,一头浓密的黑发不是更美吗?” 

“这头浓密的头发?鬣毛一样!真叫人害怕。” 

“再说,孩子们不扑粉,这个小伙子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孩子!该死的!什么样的娃娃!他一顿饭吃多少,孩子呢!这可是个巨人。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骑士先生大约从犁刀上把他解下来,带到这儿。他叫做……他叫什么来着?” 

“真奇怪,我告诉过你,他叫贝尔纳。” 

“贝尔纳!没有姓?” 

“眼下没有。你瞧什么?” 

“他睡得又香又久!您瞧这个笨蛋!我在看他像不像骑士先生。兴许这是错觉,骑士先生大概有一天跟某个牧女忘乎所以了。” 

“得啦!勒布朗,您走得太远了……” 

“啊,我的天!小姐,骑士先生年轻时跟别人不是一样吗?这并不妨碍他岁数大了规规矩矩的。” 

“当然,你见多识广。不过,听着,别乱嘲笑这个年轻人。或许你猜得很准;我的父亲要求大家把他当家里的孩子对待。” 

“哦,对小姐倒是件高兴的事!至于我,关我什么事?我跟这位先生没有交道可打。” 

“啊!如果你年轻三十岁就好了!……” 

“先生问过小姐,才把这个大盗安顿在小姐这里的吧?” 

“你怀疑吗?世上还有比我的父亲更好的父亲吗?” 

“小姐也够好的……有很多小姐不习惯这样。” 

“为什么?这个小伙子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等他长大以后……” 

“他将始终丑得吓人。” 

“他可一点不丑,我亲爱的勒布朗;你太老了,这方面不行了。” 

她们的谈话被骑士打断,他来找一本书。 

“勒布朗小姐在这儿?”他十分沉静地说。“我还以为只有你在跟我的儿子交谈。那么,你们一起聊过了吧,爱德梅?你对他说过,你将是他的妹妹吗?你对她还满意吧,贝尔纳?” 

我的回答不会得罪任何人;只有四五句互不连贯的话,由于害臊,说得残缺不全。莫普拉先生返回书房,我重新坐下,盼望我的堂妹马上支走女仆,同我说话。她们低声细语地交换了几句;女仆待着不走,两个小时过去了,长得要命,而我不敢离开椅子一步。我相信爱德梅真的睡着了。待到晚餐的钟声敲响,她的父亲又来找我,离开她的套房之前,他又一次对她说: 

“那么,你们交谈过了?” 

“是的,我的好爸爸。”她回答,那种自信使我惊讶。 

根据我堂妹的举止,我觉得她在要我,现在她担心我要责备她。当我回想起她跟勒布朗小姐谈论我的口吻时,希望又复萌了。我甚至想,她担心父亲怀疑到,她假装极端冷漠,只是为了时机一到,把我更稳妥地吸引到她的怀抱中。我在将信将疑中等待。日日夜夜相继过去,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密信提醒我要耐心。早上她下楼到客厅待一小时;晚上她来吃晚饭,同她父亲玩皮克牌和象棋。这种时候,她非常矜持,我甚至无法跟她交换一个眼风;白天其余时间,她待在卧房里,无法接触。有几次,骑士看到我百无聊赖,像被囚禁那样无可奈何地生活,便对我说: 

“贝尔纳,我求您再不要开同样的玩笑。” 

“啊,好的,”我对她说,“别人这样干您就不会恼火了。” 

“他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她又说。 

“我相信是这样,”我回答,“他不敢这样做!瞧瞧他怎么过来的……而我呢,我没有弄乱您一根头发。他细心摘取紫罗兰;但请相信我,遇到危险时,您就不会偏爱他了。”

德·拉马尔什先生极力恭维我这件壮举。我本来希望他会嫉妒;他不仅显得没想到这上面去,反而对一身衣服的可怜状况嘻嘻哈哈。天气酷热,散步结束以前,我们的衣服都干了;但爱德梅仍然愁闷,心事重重。我觉得她竭力表现出同吃饭时一样的情意。我深受感动;因为我并不仅仅是爱上她,而且热恋着她。我无法作出区分,有两种感情集于我一身:激情和温情。 

骑士和神甫吃晚饭时回来。他们低声同德·拉马尔什先生交谈我的事务的了结情况,我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字,明白他们刚刚确保我的生活像早上向我宣布的那样条件优越。我由于自己不能自然地表示感谢而觉得难为情。这一慷慨使我心里局促不安,我毫不理解,一团狐疑,几乎看作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让我远离堂妹。我对财产的用处并不**。我没有文明的需要,在我身上,贵族偏见是荣誉攸关的问题,绝不是一种社会虚荣心。看到他们没有公开对我说,我忿忿地打定主意,装作全然不知。 

爱德梅变得分外郁闷。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隐含不安,轮流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我。每当我对她说话,甚至提高嗓音说到别的人,她便哆嗦起来,然后轻锁双眉,仿佛我的声音引起她身体疼痛。晚饭后她马上离席,她父亲惴惴不安地尾随着她。神甫看到他们走远,对德·拉马尔什先生说: 

“您没注意到,德·莫普拉小姐最近变化很大吗?” 

“她消瘦了,”少将回答,“但我认为她出落得更漂亮。” 

“是的,不过我担心她比自己承认的病得更严重,”神甫又说,“她的性格同面孔一样也变了;她很忧郁。” 

“忧郁?可我觉得她从未像上午这样快乐过;对不,贝尔纳先生?只是在散步以后,她才嚷嚷有点偏头痛。” 

“我对您说,她很忧郁,”神甫又说,“眼下她快乐有点说不通;她身上有点古怪、勉强的东西,这是她平素的举止中完全没有的。过一会儿,她又陷入忧愁,连在森林那动荡的一夜,我也一直没看到她这样愁闷过。请相信,那一夜的激动后果严重。” 

“她在加佐塔楼确实目睹了可怖的一幕,”德·拉马尔什先生说,“再说,她远离打猎的地方,马儿穿过森林,自然使她疲倦,大受惊吓。可是,她的胆子大得惊人!……告诉我,亲爱的贝尔纳先生,您在森林里遇到她时,您觉得她神色惊惶吗?” 

“在森林里?”我说,“我没在森林里遇到她。” 

“不,您是在瓦雷纳遇到她的,”神甫赶忙说,“对了,贝尔纳先生,您愿意让我告诉您,特别是关于您的产业的事务情况吗?” 

他把我拖出餐厅,低声对我说: 

“这与事务无关,我恳求您不要让任何人,甚至不让德·拉马尔什先生怀疑到,德·莫普拉小姐在莫普拉岩待过一会儿……” 

“为什么?”我问,“她不是在那儿受到我保护吗?她不是由于我,清清白白地跑出来了吗?当地没人知道她在那儿待过两小时吗?” 

“大家毫不知情,”他回答,“她跑出来的时候,莫普拉岩正处在围攻者的炮火之下,它的主人没有一个从坟墓或流亡地跑回来,提起这件事。您越认识上流社会,便会越了解这对于一个少女的名节多么重要:人们不能设想,她的名誉只掠过危险的阴影。在此期间,我以她父亲的名义,以您对她的友谊的名义,以您今天早上用崇高而令人感动的方式表达友谊的名义,要求您这样做!……” 

“您很机敏,神甫先生,”我打断他说,“您所有的话都有言外之意,我虽然粗鲁,却透彻理解。请告诉我的堂妹,叫她放心。不用说,我不会说出否认她美德的话来,我不会使她错过她渴望的婚姻。请告诉她,我只要求她一件事,就是信守她在莫普拉岩对我作过的那个友谊的许诺。” 

“这个许诺在您眼里莫非具有奇特的庄严意味?”神甫说,“可眼下,您产生了什么怀疑?” 

我盯了他一眼,他好像心绪不宁,我有心使他坐立不安,期望他把我的话转告给爱德梅。我回答: 

“没有任何怀疑,只不过我清楚,在莫普拉岩的经历一旦暴露,人家就会担心德·拉马尔什先生要割爱。如果这位先生竟然怀疑爱德梅,在婚礼前夕侮辱她,我觉得,补救这一切有个很简单的方法。” 

“依您看,是什么方法?” 

“就是向他挑衅,把他杀掉。” 

“我想,您会竭尽所能,让可尊敬的于贝尔先生免得面对难堪的困境和可怕的危险。” 

“我会承担为堂妹报仇的责任,给他免掉这些麻烦。这是我的权利,神甫先生;我了解一个贵族的职责,如同我早该学会拉丁文一样。您可以代我告诉她。让她安然入睡;我会守口如瓶,如果这毫无作用,我将进行决斗。” 

“贝尔纳,”神甫用婉转柔和的口吻说,“您想过您的堂妹爱着德·拉马尔什先生吗?” 

“那么,就更多一层理由了。”我恼怒起来,大声说,猛然朝他转过背去。 

神甫把这场谈话转告了忏悔过的姑娘。这可敬的教士的角色非常尴尬;他由于听忏悔,已经听到过心腹话,他跟我交谈时,只能拐弯抹角地作暗示。他希望用这些微妙的暗示,让我明白我的执拗就是犯罪,引导我堂而皇之地放弃打算。他对我作了过多的推测;那么多美德实在超过了我的力量,就像超过了我的才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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