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美)雷蒙德·钱德勒    更新时间:2013-11-07 11:14:37

我没有再走近斯特恩伍德他们家。我回到办公处,坐在转椅上晃悠着两条腿,我很久都没有闲工夫这样做了。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吹进来,隔壁旅馆中汽油炉子的煤烟顺风漫进屋子,在办公桌面上滚过去,就像飘拂过一块空地的野苋菜。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饭,在想生活是多么乏味,即使喝一点儿酒生活也可能照样乏味;我又在想,在现在这个钟点一个人去喝酒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正在想这些事,诺里斯来电话了。他用他那非常有礼貌的口吻告诉我说,斯特恩伍德将军身体不太舒服,报纸上的几条新闻都已经读给他听了,斯特恩伍德将军认为我的侦查任务已经结束。

“不错,关于盖格的事已经结束了,”我说,“不过他不是我打死的,我知道。”

“将军也并不认为是您打死的,马洛先生。”

“将军知道里甘太太担心的那些相片的事吗?”

“不知道,先生。他肯定不知道。”

“你知道将军给了我什么吗?”

“知道,先生。我想是三张借条和一张名片。”

“对了。我准备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至于相片嘛,我看最好是让我马上就销毁了的好。”

“很好,先生。里甘太太昨天晚上好几次给您打电话……”

“我出去喝酒了。”我说。

“是了。那是十分必要的,先生,我知道。将军指示我给您寄去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您看够不够?”

“太慷慨了。”我说。

“是不是可以说这件事现在已经了结了?”

“呵,当然了结了,严严实实地封起来了,封得就像定时锁已经锈死了的保险库一样严实。”

“多谢您,先生。我敢说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办得很好。等将军身体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也许是明天吧——他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的。”

“好的,”我说,“我还要去喝一点儿他的白兰地,也许还要加点儿香槟。”

“我一定把酒冰得凉凉的。”老仆人说,声音里简直是带着笑意。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挂上电话。隔壁咖啡馆的饭香随着煤烟从窗口飘进来,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食欲。于是我拿出储备在办公处的酒瓶喝起酒来。至于我的自尊心会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心思去管了。

我扳着指头计算了一下。鲁斯蒂·里甘放弃了一大笔财产和一个漂亮的老婆,同一个来历不明的金发女人逃跑了,这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是和一个名叫埃迪·马尔斯的**头子结了婚的。里甘连句招呼也没打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做法可能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将军为人过于骄傲,从我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的印象来看,也可以说过于谨慎,所以没告诉我失踪人口调查局已经着手办理这件事。失踪人口调查局这么多日子毫无进展,显然是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多费脑筋,里甘想要干什么已经干了,别人为他操心是多余的。我同意格里高利上尉的意见,埃迪·马尔斯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一起进了城就把两人双双干掉,这种可能性也太小了,他和那个金发女人甚至住都不住在一起。这种事可能叫他很恼火,可是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买卖。在好莱坞这地方混事,要把牙咬得紧紧的,不然的话,随时都会有金发女人溜进你的嘴里,你整天就都得咀嚼这类事了。当然,要是牵涉到一大笔钱的话,那就该另当别论了。不过一万五千块钱在埃迪·马尔斯眼里可算不上什么,他不是布罗迪那号人,为了万把块钱就绞尽脑?。

盖格死了,卡门只好再另外找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去喝外国酒了,我不担心她会有什么烦恼。她需要做的事倒是该找个僻静地方乖乖站五分钟,显出点儿害臊的样子来。我真希望下一个勾搭她的人能够稍微客气点儿,线放得长一些,不要太性急。

里甘太太和埃迪·马尔斯居然熟到能借钱的份儿上。其实这也很自然,如果她常玩轮盘赌,而且是个好输主的话。任何赌窟的老板在必要的时候都乐意借钱给一个好主顾。除此之外,在里甘这件事上他们还另有一层利害关系。里甘是她的丈夫,而且又和埃迪·马尔斯的老婆跑了。

卡洛尔·伦德格林,那个除了骂人的脏字就不会说别的话的青年杀人犯,很久很久都出不了场了,就算他们不把他捆在电椅上。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因为他可能承认自己有罪,这样就不必·来覆去地审讯,也省了他们不少开支。凡是聘请不起大律师的人一般都这么做。阿格尼丝·洛泽列被当做一个人证拘留着。如果卡洛尔承认有罪,他们就用不着她作证了。只要在传讯的时候他服罪,他们也会把她释放的。他们不想在盖格的事上再继续深究。只要不深究,他们就抓不住她什么。

就剩下我了。我隐瞒了一起凶杀案,把证据扣压了二十四小时之久,可是我至今逍遥法外,而且马上还能收到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我现在最聪明的莫过于再去喝一±酒,把整个这件乱七八糟的事统统抛在脑袋后面。

既然这样做是再聪明不过的事,我就给埃迪·马尔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到拉斯奥林达斯去和他谈谈。这就可以看出我是多么聪明啦。

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到了拉斯奥林达斯。十的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发出一片冷光。等我到达海滨的时候,月亮已经被一片迷蒙的雾气遮住了。柏树俱乐部在拉斯奥林达斯市的尽头,是一座庞大的、结构很不整齐的大楼。这里?先是一个名叫德·卡é的富豪的避暑山庄,后来作过旅馆。这座建筑物从外表上看年久失修,又大又黑,周围密密层层地长满了被风刮得歪七扭八的蒙特利丝柏树。建筑物的名字也就是因为这些柏树而得来的。楼前边是带着旋涡装饰的巨大门廊,四周是角楼,彩色玻璃装饰在大窗户四边。后面是空阔的大马厩。整个大楼给人以阴é破败的印象。埃迪·马尔斯把它买到手以后,让它的外表仍然保持着?来的样子,并没有改建成像米高梅电影公司的外景那样富丽堂皇。我把汽车停在一条悬着噼啪作响的老旧霓虹灯的街道上,沿着一条潮湿的石子路向大门走去。一个身穿双排扣卫兵大衣的守门人把我领进一间昏暗而寂静的门厅,这里,一道弧形的白色橡木楼梯气派威严地通到黑糊糊的楼上。我把帽子和大衣存在更衣室,一边等待着,一边听着从笨重的双扇大门后面传来的乐曲声和嘈杂的人声。这些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发出来的,同这座大楼本身一点儿也不D调。过了一会儿,那个身材瘦削、生着一张铁青脸的金发男人——他曾经陪着埃迪·马尔斯和那个è击手去过盖格那里——从楼梯后的一扇门里边走出来,对我μμ地笑了笑,回身领我走过一个铺着地毯的大厅,来到老板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室内有一个窗口很深的老式月桂木窗户和一座石头砌的壁炉,炉子里懒洋洋地烧着一大块松木,屋子四壁嵌着胡桃木的壁板,壁板上面悬着褪了色的缎子作为护壁毯。天花板很高。屋里有一股冰冷的海水味儿。

埃迪·马尔斯那张没有光泽的深色办公桌不是这个房间?来的家具,不过屋里所有的家具都不是一九○○年以后造的。地毯是那种佛罗里达棕红色。角落里摆着一架酒吧间用的收音机,一套塞佛尔瓷茶具放在一个í盘里,旁边是一把俄式茶壶。我真想知道这是为谁预备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扇门,门上安着一副定时锁。

埃迪·马尔斯对我客气地笑了笑,同我握过手,用下巴指点着那间安着定时锁的保险库说:“要不是这个玩意儿,在一群抢劫犯中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声音非常得意,“本地的警察每天早上进来看着我打开它。我和他们约好了的。”

“你在电话里好像说你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我,”我说,“是什么事啊?”

“忙什么?坐下来先喝一±。”

“我一点儿也不忙。咱们两人要谈的都是正经事。”

“你还是喝一±吧,准保你喜欢。”说完,他调好了两±酒,把给我的那±放在一把红皮椅子旁边,自己叉着腿站在办公桌前面。他把一只手插在深蓝色晚礼服的口袋里,大拇指露在外面,指甲闪闪发光。他穿着晚礼服比穿灰法兰绒衣服显得神情更加严峻一些,不过整个说来还是像一个骑师。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彼此点着头。

“从前来过吗?”他问道。

“在禁赌时期来过。我对赌博向来不感兴趣。”

“对钱不感兴趣,”他笑了笑,“你今天晚上该顺便去看看。你的一位朋友正在外边玩轮盘赌。我听说她今天手气不错。维维安·里甘。”

我一边呷着酒,一边拿起他的一支印着姓名缩写的特制香烟。

“我很欣赏昨天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他说,“我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很不痛快,可是后来才看出来你做得对。咱们两人会处得来的。我欠你多少钱?”

“为什么欠我钱?”

“还那么小心谨慎,嗯?我在警察局里有人,什么内幕都知道,否则在这里也待不住。我弄到的情况是事情的真实面目,不是报纸上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冲我露出了他的大白牙。

“你弄到了多少?”我问。

“你说的不是钱吧?”

“我指的是那些消息。”

“哪些消息?”

“你好健忘啊。里甘的消息。”

“噢,那个嘛,”他挥了挥手。在一盏í灯射向天花板的光束里,他的指甲闪闪发光。“我听说你已经得到这方面的消息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一点儿报酬,别人对我讲义气,我向来是要报答的。”

“我到这儿来不是向你要钱的。我做的事已经有人给钱了。从你的标准来看,不算很多,不过满过得去了。一次效忠一个主顾,这是我历来的信条。里甘不是你干掉的吧,嗯?”

“不是。你觉得我可能做出这种事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笑了。“你开玩笑哪。”

我也笑了。“当然,我是开玩笑。我从来没见过里甘,可是我看过他的照片。你手下的那些人真不是办事的人。另外,我们既然谈起这个问题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派拿枪的伙计到我那里去给我下命令了。说不定我真会歇斯底里起来撂倒一个呢。”

他从玻璃±后面望着炉火,又把±子放在办公桌边上,用一条薄麻布手绢抹抹嘴。

“你说得好听,”他说,“不过我敢说你也确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对里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

“对的,就我的职业来讲,我对他没有兴趣,我的雇主没有要求我调查他的事。但是我知道有人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她才一点儿也不关心呢。”他说。

“我说的是她父亲。”

他又擦了擦嘴唇,然后又看看手绢,就像想从手绢上找到点儿血迹似的。他把那浓浓的灰眉毛拧在一起,一只手摸弄着久经风霜的鼻子。

“盖格想敲将军的竹杠,”我说,“将军虽然没有坦白说,我也猜到他相当担心这事里面有里甘的份儿。”

埃迪·马尔斯笑了。“喔——嚯。盖格跟谁都来这一手。这全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是从别人那里搞到几张看起来完全合法的借条——我保证是合法的,只是他不敢凭这些借条告状。他把这些条子寄出去,还用花体字签上名字,自己一点儿凭据也不留。如果他抽着一张大牌,觉得有希望把人吓唬住,他就下手;如果没抽着大牌,整个事他就都住手不干了。”

“真是个聪明人,”我说,“这回他确实住手了,不但住了手,而且自己也栽到上面了。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倒真希望别人带给我的这些消息我连一半也不知道才好。在我的这个圈子里,打听别人的秘密是最亏本的买卖。如果你要办的仅仅是盖格这件事的话,可以说事情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也给了我一笔钱,把我辞掉了。”

“我对这一点可真遗憾。我希望老斯特恩伍德能够出一笔薪金雇一个你这样的当兵的,好让他那几个女儿留在家里——哪怕一星期叫她们在家待几个晚上也好哇。”

“为什么?”

他的嘴角好像耷拉下来了。“她们到处惹是生非。就说那个黑头发丫头吧,她在我这儿简直叫人没法儿对付。要是她输了钱,就不要命地乱下赌注,结果落到我手里的都是一堆废纸一样的借条儿,打多少折扣也兑现不了。除了每月的零花钱,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老头儿遗嘱上的数目到底有多少至今也是个谜。要是她赢了钱,就把我的钱带回家去了。”

“你第二天晚上再把钱捞回来嘛。”我说。

“只能捞回一部分。时间一长,我还是个输家。”

他目光十分恳切地望着我,倒好像他说这些话对我非常重要似的。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打了个哈欠,把酒喝完了,说:

“我想出去见识见识这个地方。”

“好的,去吧。”他指着保险库旁边的一扇门说,“这里能通到赌桌后面的一扇门。”

“我倒想走那些赌鬼们进去的路。”

“行啊,随你的便。我们是朋友,对吧,当兵的?”

“当然了。”我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说不定哪天我真能为你效点儿劳呢,”他说,“这回你想要知道的都从格里高利那儿听到了。”

“这么说你和他也有点儿交情?”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我们只不过是朋友而已。”

我把他盯了一会儿,然后向刚才我进来的那扇门走去。我打开门,回头看着他。

“你没派什么人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轿车跟踪我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显然十分惊讶。“见鬼,没有啊,我派人跟踪你干什么?”

“我也想像不出来。”我说完就走了出来。我觉得他那副吃惊的样子是真实可信的。好像他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忧虑,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因。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