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班底 1

作者:(美)达希尔·哈米特    更新时间:2013-09-13 11:09:34

亨利参议员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来,彷佛比以往高而年轻。他略嫌小的头罩在一层薄薄的灰发之下,左右出奇对称。贵族气息的脸上,老化的肌肉往下挂,垂直的线条特别清楚,但他的嘴唇并不松弛,岁月痕迹也显然丝毫未触及他的双眼:那是一种带绿的灰,眼窝深陷,不大却亮,眼皮结实。他刻意用一种郑重的礼貌语气讲道:“你们能原谅我带保罗上楼一会儿吗?”

他女儿回答:“好,只要你让波蒙特先生留下来陪我,而且答应不会在楼上待一整晚。”

奈德·波蒙特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

他和珍娜·亨利走进一个白墙房间,白色壁炉架下头的栅栏中,煤炭正徐徐燃烧,暗红的光芒映照在室内的桃花心木家具上。

她打开钢琴边的一盏灯,背对键盘坐下,她的头介于奈德·波蒙特和那盏灯之间。灯光照着金发,让她的头部轮廓髹上一层光晕。她的黑色长上衣是类似小山羊皮的质料,不会反光,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奈德·波蒙特弯腰把雪茄的烟灰弹在燃烧的煤炭上。他的衬衫胸口有一颗暗色珍珠,随着他移动而映着火光闪烁,像铁道上警示的红灯明灭。他站直身问道:“你要玩什么游戏吗?”

“好——如果你想的话——不过我玩得不怎么样——但是稍后再说吧。现在我想趁着有机会,跟你谈一谈。”她的双手并放在膝上,手臂撑直,肩膀因而朝内耸起。

奈德·波蒙特礼貌的点头,但没说话。他离开火边,在离她不远处一张有圈型扶手的沙发坐下。虽然神情专注,但并不显得好奇。

她坐在琴凳上转过来面着他,问道:“欧珀怎么样?”声音低而亲密。

他的措词很轻松:“据我所知,好得很,不过这个星期我没见过她。”他把雪茄举起朝嘴送了半呎,又放低,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怎么了?”

她睁大棕色眼睛。“她不是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吗?”

“嗯,那个啊!”他随意的说,笑了。“保罗没告诉你吗?”

“有啊,他说她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她困惑的盯着他。“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奈德·波蒙特的微笑变得柔和。“我想他对这事情有点**吧,”他缓缓道,看着雪茄。然后抬眼注视她,肩膀轻轻一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她脑袋有个蠢念头,以为她父亲杀了你弟弟,更蠢的是,她还到处去讲。好吧,保罗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到处指控他谋杀,所以就把她留在家里,直到她摆脱那个蠢念头为止。”

“你是说她——”她犹豫着,眼睛瞪亮了。“她——被关起来了?”

“你说得好像是个夸张闹剧似的,”他不经心的抗议。“她只是个孩子。把孩子关在房里,不是很平常的管教方式吗?”

珍娜·亨利慌忙回答:“嗯,是啊!只不过——”她瞪着膝上的双手,再度抬头看着他的脸。“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奈德·波蒙特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没什么热度。“谁不这么想呢?”他问。

她双手扶住身旁的琴凳两端,身体往前倾。白色的脸上非常认真。“我正想问你这个,波蒙特先生。大家都这么想吗?”

他点点头,一脸平静。 

她抓着琴凳边缘的指节泛白,声音干哑的问。“为什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把抽剩的雪茄丢进火里。回到位子上,一双长腿交叠,舒适的往后靠。“对手那边认为让大家这么想的话,政治上会比较有利,”他说。他的声音、表情、态度都看不出他对此事有任何兴趣。

她攒起眉头。“可是,波蒙特先生,如果不是有某些证据,或者类似证据的东西,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他好奇而开心的看着她。“当然有啰,”他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一下小胡子。“你没收到过那些满天飞的匿名信吗?”

她迅速站起来,激动得脸都扭曲了。“有啊,就是今天!”她喊道。“我还打算把信拿给你看——”

他轻笑,举起一只手,手掌外翻,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麻烦了。那些信都差不多,我已经看过很多了。”

她又坐下,慢吞吞的,很不情愿。

他说:“好吧,那些信,还有《观察家报》在被我们撤离战局之前登的玩意儿,加上到处流传的那些说法——”他的瘦肩膀耸了耸,“——他们所持有的证据,对保罗非常不利。”

她松开咬住的下唇问:“他——他真的很危险吗?”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冷静而确定的说:“如果他选输了,失去对市政府和州政府的控制,他们会把他送上电椅。”

她颤抖着,声调不稳的问:“但如果他选赢,就没事了吗?”

奈德·波蒙特再度点点头。“那当然。”

她屏住呼吸,嘴唇抖得话都说不稳:“他会赢吗?”

“我觉得会。”

“那么,无论有多少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没有差别,他——”她嗓子变了,“——他就没有危险了吗?”

“他不会被送审的,”奈德·波蒙特告诉她。忽然间,他坐直身子,紧闭上双眼,又睁开,注视着她紧张苍白的脸。一抹愉悦的光芒闪进他的双眼,扩散到他的脸。他笑了——声音不大,但开心极了——然后站起来喊道:“犹狄自己搞的!”(译注:《旧约圣经》外典〈犹狄书〉中,一位貌美犹太寡妇犹狄色诱亚述将军,并割其头,从而解救城围。)

珍娜·亨利屏住气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茫然的白脸上,棕色眼睛不解的望着他。

“那就是了,”他说。“不是因为你以为他杀了你弟你才恨他。是因为你恨他,才以为他杀了你弟。”

她的头缓缓摇来摇去。“不。” 

他怀疑的微笑。然后问:“你跟你父亲谈过这件事吗?”

她咬住嘴唇,脸微微红了。

奈德·波蒙特再度微笑。“结果他告诉你这太荒谬了。”他说。

她脸颊的粉红色更深了,闭口要讲什么,却又没讲。

他说:“如果保罗杀了你弟,你父亲该知道。”

她垂眼看着膝上的双手,呆滞而惨然的说:“家父应该要知道,可是他不会信的。”

奈德·波蒙特说:“他大概知道。”他的眼睛微瞇,“那天晚上保罗跟他谈过泰勒和欧珀的事情吗?”

她惊异的抬起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

“不知道。”

“跟泰勒和欧珀完全无关,”她说,一肚子话焦急的想讲出来。“而是——”她的脸扭向门的方向,啪答一声猛然闭上嘴巴。门外传来了发自肺腑的隆隆笑声,还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再度转头看着奈德·波蒙特,匆匆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恳求的姿势。“我必须告诉你,”她耳语道,异常认真。“我明天能见你吗?”

“可以。”

“去哪儿?”

“我家?”他建议道。

她迅速点头,他轻声说了自己的地址,她耳语,“十点以后?”他点头之后,亨利参议员和保罗·麦维格进来了。

※ ※ ※

十点半,保罗·麦维格和奈德·波蒙特向亨利父女道别,上了一辆棕色轿车,麦维格驶离查尔斯街。开过一个半街区后,麦维格满足的吐了一口气说:“耶稣,奈德,你不知道看到你和珍娜处得那么好,我有多乐。”

奈德·波蒙特斜眼看着金发男子的侧影,说:“我跟谁都处得好。”

麦维格低声笑道。“是喔。”他纵容的说,“才怪呢。”

奈德·波蒙特的嘴唇弯成一个浅浅的神秘微笑。他说:“明天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下午你会在哪里?”

麦维格开着车转上唐人街。“在办公室,”他说:“明天是一号。你要不要现在讲?现在时间还早嘛。”

“我现在还不完全清楚状况。欧珀怎么样?”

“她没事,”麦维格愁肩不展的说,然后喊起来,“基督啊!真希望我能对那娃儿发脾气,这样就简单多了。”他们经过一盏街灯。他突然开口,“她没怀孕。”

奈德·波蒙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

靠近小木屋俱乐部时,麦维格减慢速度。他脸红红的硬声道:“你说呢,奈德?她是不是——”他大声的清清喉咙,“——他的情妇?或者只是小男孩小女孩那套?”

奈德·波蒙特说:“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别问她,保罗。”

麦维格停下轿车,车子已经停妥,他还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再度清清喉咙,嘶哑的说:“你不是全世界最坏的人,奈德。”

“嗯,”两人下车时,奈德·波蒙特同意道。

他们进入俱乐部,在二楼楼梯口州长的肖像前不经意的分开。

奈德·波蒙特走到后头一个挺小的房间,里头五个人在赌扑克牌,还有三个人观战。大家腾出地方让他坐上桌,到了三点牌戏结束时,他嬴了四百多元。

※ ※ ※

珍娜·亨利来到奈德·波蒙特家时接近中午。他已经在房里走来走去、啃指甲、抽雪茄,耗了超过一个小时。她按门铃时,他不慌不忙的去应门,打开来,愉快的轻微惊喜道:“早安。”

“好抱歉迟到了,”她说,“可是——”

“可是你没迟到,”他向她保证。“十点以后任何时间都可以的。”

他带着她走进客厅。

“我喜欢这里,”她说,缓缓的转着圈子,审视这个老式的房间,天花板的高度,窗户的宽度,壁炉上头的大镜子,家具上的红丝绒。“真好。”她的棕色眼珠转向一扇半开的门。“那是你的卧室吗?”

“对。你要看看吗?”

“好啊。”

他带她参观卧室,然后是厨房和浴室。

“太完美了,”他们回到客厅时,她说。“像我们这种城市现在变得如此新式,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能留下来。”

他微微一鞠躬,谢谢她的认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而且你看得到,这里没有人能偷听我们讲话,除非躲在柜子里,看起来也不像。”

她站直身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那样想。我们或许意见相左,甚至会成为敌人——说不定现在就是,但我知道你是个绅士,否则我就不会来了。”

他打趣说:“你是说,我已经学会不要穿淡褐色鞋子配蓝色西装?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些。”

他微笑道。“那你就错了。我是个赌徒,而且是政客的爪牙。”

“我没错。”她眼中显出辩白的神色。“拜托不要吵架,至少现在还没有必要。”

“抱歉。”他现在的笑容带着歉意。“不坐下吗?”

她坐了。他则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椅子上面对她。他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弟遇害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小声得几乎听不到。她的脸转为粉红,视线垂下去望着地板。当她再度抬眼时,双眼羞涩。困窘得结结巴巴:“我要你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这件事——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可是——等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你晓得事实——你就不会——至少不会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或许你会——但你应该要知道。然后你可以决定。而且他没有告诉你。”她专注的看着他,眼中的差涩不见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告诉我。”

她往前凑,很快的问道:“这不表示他想隐瞒什么、必须隐瞒什么吗?”

他耸耸肩。“是又怎样?”他既不激动,也不热心。

她皱起眉头。“可是你一定明白——先不管。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自己判断。”她继续往前凑,专注的棕色眼珠盯着他。“他来吃晚餐,那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晚餐。”

“这个我知道,”奈德·波蒙特说,“你弟不在家。”

“泰勒没来吃晚餐,”她认真的纠正他,“可是他在楼上自己房里。只有家父、保罗、我在餐桌上。泰勒正要出去吃晚饭。他——他跟保罗为了欧珀的事情闹得不愉快,就不跟他一起吃饭了。”

奈德·波蒙特专注的点点头,没什么热度。

“晚饭后,保罗和我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在——在昨天晚上我们讲话的那个房间,他的手臂忽然拥住我,然后吻我。”

奈德·波蒙特笑了,不大声,却带着突如其来忍不住的开心。

珍娜·亨利惊讶的看着他。

他把大笑修正为微笑,说道:“对不起。你继续。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笑。”但她正要继续的时候,他说:“等一下。他吻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可能有,可是听不懂。”她脸上的困惑吏深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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