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法)司汤达    更新时间:2013-07-15 16:43:46

               第三日,尤拉回到卡斯特罗,带来了八个士兵。他们不怕惹亲王生气,愿意跟他来,因为亲王曾严厉地惩处几起类似的事。尤拉原有五个士兵在卡斯特罗,这次带来八个,连他一共十四人。修道院戒备森严,不管他们怎么勇猛,要动手还是显得力量薄弱。

他们要采取的行动是,先用硬拼,或用智取,进入修道院的第一道门,然后穿过一条五十多步长的甬道。上文提到,甬道左边是窗户装有铁栅的营房,里面住了三四十名当过兵的仆人。一旦发出警报时,他们就从窗栅朝外猛烈射击。

修道院的院长害怕奥西尼家族、高劳纳亲王、马可·西亚那和在附近立寨为王的强盗前来抢劫。要是有八百汉子,以为修道院装满了金子,突袭卡斯特罗这样的小城,她的修道院怎么抵挡呢?

平常,修道院的甬道左边的营房里,有十五名或二十名老兵值日,甬道右边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甬道尽头是一道铁门,里面是环柱前厅,前厅后面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面是花园。

尤拉带着八个人,来到距卡斯特罗三十里的地方,在一家宿客不多的旅舍歇脚,避一避火辣辣的日头。到了这里,尤拉才宣布他的行动计划,并在院子里的沙地上画了进攻修道院的路线。

他对手下人说:“晚上九点钟,我们在城外吃饭;半夜进城,与在修道院旁等候的五个同伴汇合。他们中间有个骑马,假扮信使,传达冈比拉立亲王生命垂危的消息,让他夫人立即回去。我们要尽一切努力,悄悄地通过营房旁的第一道门。”

他指着沙地上的图说:“如果在过第一道门时打了起来,营房里的人就很方便地向我们开枪。那时我们还在修道院前的小广场,或第一道门到第二道门之间的狭窄甬道上,只有挨打的份。第二道门是铁门,可我有钥匙。”

“的确,这道门有粗铁杠,可能还有系在墙上的门锤,这类东西闩上了,两页门就打不开了。不过,那两根铁杠太重,看门的修女很难搬动,我经过这道门不下十次,从没见门上过闩。但愿今晚会顺利通过。你们知道,我在修道院有内应。我的目的是夺走一个寄宿生,而不是某个修女。在迫不得已时才准动用武器。如果我们在到第二道门前就打起来了,那末,传达修女就会叫来两位七十岁的老园丁,把铁杠闩上。遇上这种情况,要进内院,就得花十分钟拆墙。不管怎么样,进这道门我走在前面。我买通了一个花工。当然,我没有泄露我的劫持计划。过了第二道门,我们向右拐,就是花园。一到这里就开始战斗。不管见到谁,都要制服。当然,只能用剑和匕首,一开枪就会惊动整个城市。我们出去时就会遭到袭击。我只有你们十三个人,但我们未必就过不了这座破城。肯定不会有人敢上街,但有的居民家有火枪,会朝窗外射击。真要遇到这种情况,得贴着墙跟走。进花园后,不论见到谁,都要低声喝令:退回去!谁不服从,就一刀干掉。我将带着身旁几个人从花园小门进修道院,三分钟后抱一两个女人下来,不要让她们走路。然后,我们迅速撤出修道院,赶出城来,我留下你们中间两名,守在城门口,不时地放几枪,打个二十来响吓唬居民,不让他们靠近。”

尤拉把下面的话问了两次。

“明白了吗?前厅很暗。别搞错了。记住右边是花园,左边是院子。”

战士们都说:“您放心吧!”

然后,他们去喝酒。下士没跟着去,他请求与上尉说句话。他说:

“您的方案太简单。我攻打过两个修道院,这是第三个了。只是我们的人太少了一点。如果我们被迫拆墙来过第二道门,我们就得考虑,拆墙要费的时间,营房里那些人不会袖手旁观,他们会立刻开枪,打死我们七八个人。我们往回走时,抢到手的女人,还可能被他们夺回去。我们袭击波伦亚附近一家修道院时,情况就是如此:他们杀死我们五个人,我们杀死他们八个。可是队长还是没把老婆抢出来。老爷,我给您出两个主意:在这家旅舍附近,我认识四个农民,过去在西阿拉手下打过仗,非常勇猛,只要给一个金币,他们会像狮子一样战斗一夜。也许他们会偷修道院的一些银器。这与您无关,是他们自己造孽。您的事只是雇请他们帮您抢老婆。我的第二个建议是:有个叫育格的小伙子,受过教育,很机灵。原来是个医生,后来杀了姐夫,逃进了森林。您可在天黑前一个小时,派他到修道院门前讨活干。他会尽可能混到里面去,请那些仆役喝酒,可以趁机浸湿他们弹药的引信。”不幸尤拉采纳了下士的建议。下士走时又说:“我们攻打修道院,会被开除出教。另外,这个修道院直接受圣母玛丽亚的保护......”

这话好像提醒了尤拉。他叫道:“我明白了!你留在这里陪我。”

下士关了门,与尤拉数念珠作祷告。作了一个小时,直到天黑他们才重新上路。

尤拉在十一点钟就单独进了卡斯特罗城。子夜的钟声敲响时,他来到城外接自己的人。除了八个士兵,他还带了三个全副武装的农民。他领他们与城里的五个士兵会合,这样他手下便有了十六个人。其中有两名化装成仆人。他们在锁子甲上罩一件黑色的大袍子,他们的帽子上没有饰羽毛。

到十二点半,假扮信使的尤拉,策马来到修道院门前,大声叫喊,快给红衣主教派来的特使开门。他很高兴地看到,在门旁小窗前答话的老兵都半醉了。他按例把名字写在纸上递了进去。一个仆人把名片送给传达修女,就是她掌管了第二道门的钥匙。遇有重大事情时,她必须叫醒女院长。三刻钟后才来了答复。这段时间里,尤拉费了很大的劲才使部下没暴露目标。院长准予入内的回复传出来时,有几个谨慎的市民甚至打开了窗户。那些仆人懒得动,不想去开大门,便从小窗伸出六尺长的梯子,让尤拉自己爬进营房。尤拉只好跟着两个化装成仆人的士兵,翻窗而入。尤拉爬上窗户时,看见育格在望着他。多亏他的安排,营房里的仆人都被灌醉了。尤拉对卫队长说,他从冈比拉立家带了三个仆人,作他路上的保镖。他们买了很多美酒。在外面空坪上饮。他们会觉得无聊,想上这里来说说话,与大家共酌。仆人们一致同意了。这时,尤拉由手下两个人陪同,走下梯子来到甬道。

他对育格说:“设法打开大门。”

他从从容容地来到铁门,找到了传达修女。修女告诉他,因为时间过已午夜,如要进院,女院长得函告主教。所以请他把快信交给院长派来取信的小修女。

尤拉回答说,冈比拉立老爷病情突然转危,家里乱作一团,他只带了医生开的一个简单证明。详细情况,他得面告冈比拉立夫人和她的女儿。若她们不在院里,也要与女院长讲一下。传达修女进去报告,只有院长派来的小修女留在门旁。尤拉与她聊天,逗乐,手却伸过了铁门。他一边说笑,一边试着开门。小修女很腼腆,对他开的玩笑很反感。尤拉觉得耽搁了很长时间,便匆忙抓起一把金币塞给小修女,请她打开门,并解释说他等得太累了。

故事作者认为,尤拉显然干了一件蠢事,这个时候是要动刀,而不是用金钱。小修女就在门边,相距不到一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她抓住。

看到递过来的钱,小姑娘不知所措。后来她说,她从尤拉谈话的样子,就看出了这不是个一般的信使,一定是哪个修女的情人,来这里赴约的。修女很虔诚,心里充满了恐怖,便跑到大院里,拼命扯动一口小钟上的绳子。沉静的修道院里突然响起了钟声,连死人都可催醒。

尤拉对手下的人喊:“战斗开始了,你们当心。”他取出钥匙,伸手抽出铁杠,打开门。小修女无可奈何地跪到了地上,念起了圣母经,大喊他们犯了亵渎宗教的罪行。尤拉本应堵住姑娘的嘴,但他没这个勇气。他的部下抓住小修女,堵住了她的口。

此时,尤拉听到他后面一声枪响。原来育格打开了大门,外面的士兵悄悄地进来了。但是有个仆人尚未醉倒。他靠近窗栏一看,惊异地发现甬道里那么多人,便破口大骂,喝令他们停止前进。士兵们没答话,继续往铁门走去。走在最后的是下午招来的一个农民,他朝窗口喊话的仆人开了一枪,把他打死了。半夜里这一声枪响,和醉汉们看到同伴倒下的狂呼乱叫,惊醒了那些睡在床上,没有喝酒的仆人。他们有八九个人都半光着身子,冲到甬道上,开始猛烈地射击尤拉的士兵。

我们看到,枪响以后,尤拉打开了铁门。他带领两个士兵,冲进花园,跑向寄宿生宿舍的楼梯门。五六条枪迎面朝他们射来,两个随从被打倒,尤拉的右臂也中了一弹。原来冈比拉立夫人得到主教准许,命令她的五六个仆人到花园巡夜。这几枪就是他们放的。尤拉熟悉地方,他独自跑到门口,拼命摇撼,想把小门打开,可是没有成功。他想找手下人,又没任何人答应。两个士兵都死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碰上了冈比拉立家的三个仆人,与他们打了起来。他用匕首自卫。他又向铁门跑去,想叫几个士兵,可铁门又关上了,不光插上了沉重的铁闩,而且上了锁。这是小修女拉警钟叫醒两个老园丁干的。

尤拉心想:“退路堵死了。”

他把情况告诉了部下。他用剑撬锁。要是成功,取下铁杠,就可打开一扇门。可是他的剑在锁环里折断了。此时,几个仆人从花园里跑来,其中一人把尤拉的肩膀打伤了。他转过身,背靠着铁门,感到有好几人在向他袭击。他用匕首自卫,幸好天很黑,刺来的剑都落在锁子甲上。有个人朝他猛刺一剑,戳在他膝上,疼痛难忍。那人用力过猛,栽倒下来。他朝那人扑去,一刀刺到他脸上,把他杀死,并夺了他的剑。这一下,他觉得有救了。他来到院子左侧。他的人跑过来,隔着铁门开了五六枪,击退了那些仆人。门厅内一片黑暗,只有就着射击发出的火光,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尤拉对他的人喊道:“别朝我这边打枪了!”

“您困在里面了。”下士隔着门冷静地对尤拉说,“我们的人死了三个。我们拆除这边的门栓。您不要靠近。有人朝我们了这里开枪。好像花园里有敌人。”

尤拉说:“是冈比拉立家的那些混蛋仆人。”

有人听见他们说话,便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放枪。尤拉躲进左边的修女传达室。他欣喜地发现了圣母像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灯,怕灯火熄灭。可他骇然地发现自己浑身在战抖。他看到膝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钻心。

尤拉往四周扫了一眼,惊异地发现艾蕾的心腹侍女小玛丽达昏倒在木头椅上。他使劲地摇醒她。

她哭着说:“您在这里!尤拉老爷,您想杀死您的朋友玛丽达?”

尤拉说:“我怎么会杀你。请你告诉艾蕾,我求她原谅我打扰了她的休息,并希望她常想起卡维峰上念圣母经的钟声。这是我在阿尔巴罗花园里采的一束花。它染上了血,请你洗干净了送给她。”

此时,他听到甬道里传来枪声。修道院的卫兵在攻击他的部下。

尤拉问玛丽达:“告诉我,小门的钥匙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内门钥匙。您可以开门出去。”

尤拉拿了钥匙,冲出了房子。

他对手下士兵说:“停止拆墙,我有钥匙了。”

他拿起钥匙开锁,周围一时显得寂静。头一片小钥匙不行,又换了另一片。锁终于打开了。在他举起铁杠时,右臂又中了一弹。这一枪几乎是挨着他开的。他立即觉得这胳臂不听使唤了。

他向手下人喊:“举起铁杠。”

其实不用他喊。在枪响时,他们借着火光,看见铁杠一端脱开了门上的铁环,便有三四只有力的手一起用力,抽出了铁杠。铁杠脱开环后,掉到地上。他们打开了一扇门。下士进了门,低声地对尤拉说:

“毫无办法了。我们死了五个,只有三四个没有受伤了。”

尤拉说:“我流血太多,觉得要晕过去了。你叫他们抬我走吧。”

在尤拉与勇敢的下士说话时,修道院的仆人向他开了三四枪。下士倒地死了。好在育格听到了尤拉的命令,叫了两个士兵,把上尉抬走。尤拉还很清醒,命令他们把他抬到花园小门旁。士兵听到命令,骂了几句,但还是服从了。

尤拉喊道:“谁打开这道门,赏一百金币!”

三个人发疯地砸门,可无济于事。站在三楼窗前的一个老园丁用手枪朝他们猛烈射击,正好照亮他们的路。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门。尤拉完全昏迷了。育格叫士兵尽快抬走上尉。他则进了修女传达室,把小玛丽达推出门,命令她赶快逃走,并要她永远保密不要说出刚才看到谁了。育格抽出床上的垫草,砸烂两把椅子,在房里放了一把火。当他看到火燃起来时,便冒着修道院里卫兵射来的枪弹,撒腿往外跑。

在离开修道院一百五十多步的地方,他找到了上尉。他完全不省人事了。战士抬着他拼命跑。不到几分钟,他们便出了城。育格叫大家歇口气。和他一块儿的只有四个士兵了。他派两名回到城里,命令他们每隔五分钟放几枪。

“尽量找到受伤的伙伴。”他对他们说,“在天亮前出城。我们走的是克劳司·罗沙小路。凡是能放火的地方,就放它一把火。”

他们出城走了三十里路,尤拉才苏醒过来。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育格向他报告情况:

“您的队伍只有五个人了,其中三人还受了伤。幸存下来的两个农民,每人打发两个金币跑了。我派两个没受伤的士兵,到附近农村找外科医生去了。”

不一会儿,外科医生骑一匹壮实的驴子来了。他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士兵威胁要烧他的房子,才把他请来。他给吓坏了,要喝口酒壮壮胆,才能做手术。最后老医生开始工作。他对尤拉说,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接着他又说:“膝盖上的伤不危险,但您得静养两三周,否则伤势一恶化,您就要瘸一辈子。”

医生又给两个受伤的士兵包扎了伤口。育格给尤拉使了个眼色。他给了医生两个金币。医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接着他们又借口感谢他,拿出烧酒给他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他们把医生抬到附近的地里,用纸包了四个金币塞到他口袋里。这是买他的驴子的钱。他们用毛驴驮上尤拉和一个伤了腿的士兵。他们在一个池塘边倒塌的古楼里避开正午的溽暑,然后绕开村庄,走了一夜。这条路上人烟稀少。第二天太阳出山时,尤拉才醒过来。他被人抬着,进了法日拉大森林深处烧炭人的窝棚。这里是他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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