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习字 02

作者:(日)紫式部    更新时间:2013-07-30 09:43:04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优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陰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寒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爇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侞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悲之事,可否见告,让我知道得详细些?我也常常感到万事不能称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门,怎奈双亲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郁结,愁闷不堪,很想与伤。动饮恨之人互吐胸中积闷呢!”妹尼僧见中将对浮舟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便似母亲样惋惜地说道:“你所寻之人,此女倒是合适。可惜她厌弃红尘,无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门。如此妙龄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后结局实堪忧虑啊!”说罢,走进内室,劝导浮舟:“你这样冷淡待人,实乃失礼吧。对礼尚往来之事,你还是略微应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莲花,浮舟还是冷淡地答道:“我对如何待人接物一点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就躺卧下来。久候不见回音,中将催问:“怎么没有回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天’这话定然是骗我的。”他十分苦闷怨恨,便又吟道:

“国念佳人候,草庵寻芳姿。重露湿衣襟,愁叹徒停掺。”妹尼僧听见了,对浮舟说道:“你听见么?他有多凄苦,你总该回复他一次吧!”她力劝浮舟和唱。但浮舟实在不愿作恋情诗。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后就要常来求和诗,这样岂不自寻烦恼,因此一直缄口不语。虽觉扫兴,但又无计可施。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今虽已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道:

“造途赴秋郊,双驿披寒露。湿雾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诗将使你难堪了。”

帘内众侍女,见浮舟如此固执,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觉二人十分可怜。便力劝道:“今日中将特意来访,你谨慎地应酬他几句,恐无妨大碍吧厂她们想打动浮舟。这些女子虽已落发为尼,与青灯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敛,有时蹈袭时俗,唱些粗劣艳歌。因此浮舟深恐她们放进那男子来。她倒身横卧着想:“我命定是个苦恼中人,又不幸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遗忘我。”此时中将伤心欲绝,一忽儿吹笛,一忽儿独吟“鹿鸣凄戚”;;后来恨恨地说道:“我是怀念故人才来此探望,却未料遭如此冷落。看来已找不到抚慰我心之人了。可知这里也并非‘无忧山路’广说罢欲动身回府。他原想:“若是过分沉润女色,当然不成体统。我只不过是偶见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罢了。既然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比深闺佳人还更躲避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说道:“何不在此欣赏‘良宵花月’中将没津打采地答道:“我心连些许慰藉都不能寻到,还有什么值得欣赏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将那美妙动听的笛声来,便赠诗曰:

“望月月已近山边,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洁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这首直率的诗,便对中将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见诗知意,又兴奋起来,答诗曰:

“蒙君诚挚留我宿,拟将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窥香阎阁,不枉此行苦艰辛。”

再说中将笛声悠扬动情,逗引得八十多岁的母尼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没认出中将是何人,放并无顾忌。只是声音颤抖,咳嗽连连地同其闲谈往事。她兴致勃勃地对女儿说:“我们来弹琴应和,那么?就弹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无限!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帝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实在不易?她的外孙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梦,人世无常啊!”便在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如何?现在清弹七弦琴吧?”妹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谦虚道:“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你的笛声可是美妙无比呢!”说罢便弹。由于弹七弦琴的人日趋减少,倏然听来,更显得新颖动听。琴笛声与松风隐约应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来。那老尼僧愈加感动,深夜仍毫无倦意,只管坐着听赏。一曲刚毕,她说:“我年轻时也曾弹过和琴。但恐现在弹法已变,所以我家那法师阻止我说道:‘母亲年事已高,琴艺不佳,还是应以念佛养生为乐事,躁持此等!日技,实乃无聊呢!”所以不便再弹,但私下里我还保存一张极好的和琴呢。”见她技痒难耐,大有跃跃一试之态。中将窃笑不已,笑道:“法师阻止你,太没道理了!那极乐净土之中,菩萨们也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会有碍修行呢?今夜定要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给他这么一说,顿时兴致高涨,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来!”说时咳嗽不止。众人虽觉难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后,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弄曲调,也不配合刚才笛声的调子。别的乐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为众人是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复弹奏几句奇怪的古风曲调。中将假意赞道:“弹得真好呵,我从未听到这样悦耳的歌调。”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将说的。便自得地说道:“现今的年轻人可不喜欢这种音乐呢。数月前来到这里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蛮漂亮。然而一点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间里,实在无聊。”妹尼僧见她竟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很觉尴尬。老尼僧尽兴之后,中将便告辞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声悠扬,遥遥传到小野草庵中,闻者无不感动,竟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了。

翌日,中将派人送信来说:“昨晚因为思念故人,恋慕新人,心绪烦乱,难以久待,只得匆匆归去。未忘旧情欢,难求新良朋。放声通宵哭,万顷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谅解我之苦心,否则,岂敢失之礼仪。”妹尼俗读了来信,凄然流泪,回信道:

“闻君王笛音,慕记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爇泪横。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风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自此以后,中将的情书犹如凋零之秋叶绵绵而来,很使浮舟厌烦,她认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对众人说:“还是让我出家吧,此等念头方能快快断绝。”于是只一心念佛诵经,想早日斩断种种尘缘。她一个妙龄女子,全无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怀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赛雪,实在惹人喜爱,常使妹尼俗不自觉地原谅她的一切缺陷,仍时时看护着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转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进香还愿。多年来,她思念亡女,痛彻心肺。不想菩萨赐福还她一个酷似女儿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谢还愿。于是便对浮舟说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这一路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虽说天下菩萨相同,但初做那儿更加显灵,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侞母也常常带我到初徽进香。然而并无应验,连求死也不能如愿,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如今跟着这些不熟识的人前去,有何意义呢广她心中害怕,不愿同往,但表面上并不怎么坚持,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不好。如此远程,恐只会徒增烦恼,因此顾虑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强,见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孤身多沉浮,在世浑如梦。意不赴古川,复看二青村。”便戏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触动,不由得一惊,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更使那面容娇美无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诗曰:

“不识双杉根,理应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轻装前往,但拗不过众人,只得留下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个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来陪伴浮舟,带领众人出发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后,落寞地返回室内。想道:“我身世飘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别无他法。现在这人已经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闲愁难遣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尼僧少将将信递给浮舟说道:“小姐拆开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这以后,更加避着人,寂然独坐,沉思不语。少将深恐她闷出病来,便说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连我也觉痛心。我们来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虽如此说,然有意一试。少将便把棋盘取来。她自认为棋艺比浮舟高超,便让浮舟先下。岂料浮舟棋艺不俗,不禁暗暗惊讶。于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边下边说道:“要是师父回来看见小姐的棋艺如此高明才高兴呢!师父也是棋类高手。听说她兄长早年酷爱下棋,以棋圣大德自比。有一次对我们师父说:‘我虽不以棋道闻名于世,恐你的棋艺略逊于我吧。’两人便拉开棋盘,结果法师输了二子。如此看来,师父的棋比棋圣大德还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年岁又老,再加上额发又不好看,感觉玩这种高雅的东西实不协调,顿觉厌烦,后悔今天自找麻烦开了先例。于是又勉强下了几步,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罢棋休息了。少将道:“小姐也应常找些有趣之事,调节一下,排遣孤寂。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适呢!”秋夜风声鹤唳,凄厉无比,浮舟百感丛生,独吟道:

“秋宵悲苦虽不解,泣泪自伤冥思时。”

不觉中皓月升空,天色更显清丽。中将便趁此美景亲来造访。浮舟慌忙避进内室,无以应对。少将不由抱怨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来造访,与你说几句,于你又有什么玷污呢?”浮舟见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闯了进来,更加担心。她想推说出门去了,然而又觉得中将定是探听实在方才来此。无奈,只得沉默不应。中将没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气冲天,恨恨说道:“我并不希望听见小姐亲口说话的声音,惟愿她能接近我些,听听我的倾诉,能相互指教罢了。”尽管他说得口干舌燥,浮舟仍无任何答复,中将气愤不过,叫道:“真气死我也!住在如此优美雅致之地,却不识人间情趣。如此冷酷无情,难道是铁石心肠?”随即赋诗曰:

“山野凄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将见浮舟如此执拗,便责备道:“眼下师父远行,人情世故,惟你应酬了,你这样不置可否,也太无礼了!”浮舟无奈,只得低吟:

日月虚度不知忧,误教尊君作愁人。”少将将此诗传告中将,中将深为感动,却又口气不满地对少将说道:“你们怎不多多开导她,请她稍稍走出来些呢?”少将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进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从未涉足过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将大感意外,只得出来向中将如实相告。中将说道:“凡闭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经历过坎坷,遭逢过苦难,可她并非不识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许她在恋爱上经历过苦痛吧?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消沉厌世?尚望实情相告。”他恳切地探问着。但少将哪敢将真情说与他,只得敷衍道:“这是师父应该抚养的人。多年来疏远了,上次赴初做进香时忽然相遇,便相随了回来。”

浮舟无奈之下走进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寻隙躺了下来,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后鼾声如雷。前面睡着的两个年纪很大的尼僧,鼾声之响丝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听越怕,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鼾声、这黑夜吞噬。她虽然并不怜惜生命,但因向来胆小,犹如赴水的人怕走独木桥而折回来一样o,心中不胜惶惑。女童可莫姬虽然随她来了,可这时一听中将在说那些动情的话,便身不由己跑了过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只叹是个不可靠的使女,中将无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将等都讥评浮舟:“如此胆小畏缩,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张漂亮的脸儿呢广众人终于纷纷睡觉了。

大约夜半时分,老尼僧咳嗽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浮舟,十分惊异,以手加额而视,叫道:“奇怪,你是谁呀?”声音尖厉陰恻,目光紧逼,让人不寒而栗。浮舟见她身披黑衣,灯光映衬脸色,更显苍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从前我在宇治山庄被鬼怪捉去时,因失去知觉,并不害怕。如今却不知此鬼要将我如何对付了。回思从前种种痛苦,心情顿乱,偏又逢如此可厌可怕之事,命运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个死去,也许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厉鬼呢!”她夜不成眠,满脑子都是旧日之事,尤觉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向只在远东常陆国虚度岁月。后来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正高兴从此有了依靠。哪知节外生枝,同她断绝了交往。黛大将和我走了终身,本以为我这苦命人渐渐又有了好日子,岂知又发生了可恨之事,断送了一切。回想起来,我当时因迷信他那‘橘岛常青树’所喻与我‘结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这般境地。这句亲王实在可恶!意大将起初对我有些冷淡,而后来却又爱我忠贞不贰。种种情缘,实在值得恋慕。若我还在人世的消息为他得知,多无地自容呵!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从旁窥见他昔日的风采吧。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这真是罪孽啊。”她就这样神思远近,直叹秋夜难明,好容易听到雄鸡报晓,幻想着听到母亲说话的情景不由暗自高兴。天放大明时,她情绪又莫明地恶劣得厉害。直到这时可莫姬仍未回来,她便照样躺着。几个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们或是要粥,或是要别的什么,嚷个不停。她们对浮舟说:“你也来吃一点吧。”说着,送到她身边来。浮舟见她们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绝了,但她们仍要坚持。正僵持不下,好几个低级僧人自山上来报:“僧都今天下山。”这里的尼僧甚觉奇怪,问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宫中举行祈祷,因法师未去,没有见效。所以昨天两次遣使来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师只得今天亲下山去。”那僧人神气活现地说。浮舟忽然想道:“法师来得正好,我不如大胆求他,让他了我出家之愿。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赐良机呢?”她就告诉老尼僧:“我心绪不佳,想趁法师下山之便,让他给我落发受戒。请老人家代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里,稀里糊涂答应了。浮舟便回转房内,将发端稍稍解开,她抚摸着头发,想到再不能以现在模样见到母亲,不觉悲从中来。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头发略有脱落,然而仍然浓密柔长,好象黑亮的缎子。她泪眼汪汪独自吟唱“我母预期我披剃”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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