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天气晴朗.早餐后,玛蒂尔达信马由缰地胡乱做了些功课,这当然不会使她获益;接着,她又使劲在钢琴上敲打了一个小时,脾气极坏,像是对我和钢琴都怀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只因为她的妈妈不准她请假.然后,她就到她最喜爱的场所围场.马厩和狗窝去了.默里小姐身边带一本流行小说,也出去享受散步的优闲之乐了.她把我留在教室里兢兢业业地画一幅水彩画,她一定要我答应替她画这幅画,还非要当天画完不可.
我的脚跟前躺着一只毛茸茸的犬.它属于玛蒂尔达小姐,但是这位小姐仇视这只犬,想把它卖掉,说它是让别人给惯坏了.其实,它是犬里极优秀的一只,但她断言它什么用处都没有,笨得连女主人都不认识.
事实的经过是这样的:她把它买来时,它只是一只幼小的狗崽.起初她禁止她以外的任何人碰它,但是不久她就对这只需要诸多照料.养起来麻烦不小的幼畜感到厌倦了.我央求她把它交给我来照看,当时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精心地把它从小养大,当然赢得了它的感情.我本来会很珍惜它对我的这种酬报,认为这远远超过我为它付出的全部辛劳.只是,可怜的斯耐普对我的感激之情使它遭到女主人无数的咒骂和恶狠狠的脚踢.手掐,现在它处境危险,结果不是被"宰掉",就是被转到某个粗暴的.铁石心肠的新主人手里去.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残酷地虐待它,让它恨我;它的女主人也不会善待它以博得它的好感.
然而,正当我坐在那里手不停挥地用铅笔作画时,默里太太以优美的步态急急忙忙地走进房间.
"格雷小姐,"她开始发话了,......"天呐!这样好的天气你怎么能坐在屋里画画?"(她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才画画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戴上帽子和两位小姐一起出去."
"夫人,我想默里小姐正在读书;玛蒂尔达小姐正在和她那几只狗一起玩呢."
"要是你多想点办法让玛蒂尔达小姐高兴一点,我想她就不会被逼得非要出去寻找快乐不可了,就像现在这样跟狗呀.马呀.马夫们呀作伴.要是你再开朗一点,能和默里小姐更谈得来,她就不会老是手里拿着本书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不过,我可不想让你烦恼呀,"她又加上一句.我想她是看出来了,我已被气得双颊绯红,手在颤抖."请你一定不要这么**,......再说我也没在责备你呀.告诉我,你知道罗莎莉上哪儿啦,她为什么老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说只要有新书看,她就爱一个人待着."
"她为什么不能在园林里或花园里看呢?......为什么非要到田野里.小路旁去看呢?为什么她一出去,那位海特菲尔德先生总会知道呢?她告诉我,上星期他牵着马一直陪着她在莫斯路上散步.我现在可以肯定了,我在梳妆室窗口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走过庭院门口,往她常去的田野赶去,那个人准是他.我想让你跑去看看她在不在那儿;你只要用委婉的口气提醒她:像她这样一位有身份.有美好前程的年轻小姐一个人这么闲逛,让每一个敢擅自和她搭话的人都能注意到她,就像没人照看的穷家姑娘似的,家里没有花园可以供她散步也没有亲人照料,这是有失身份的.告诉她:她爸爸要是知道她用这么亲切的态度对待海特菲尔德先生......我怕她确实这样......,他会很生气的.噢!假如你,假如随便哪个家庭教师能有母亲的一半谨慎.一半关心,我就不必这么费心了.你既要看好她,还要让她喜欢你陪着她......好了,去吧......去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大声说,看到我已经放下画具.正站在门口等着她结束这番演说.
根据默里夫人所作的预测,我在庭院外不远的地方那片她常爱去的田野中找到了默里小姐.不幸的是,她还有个伴儿,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挺拔.威严的身躯正在她身边陪着她缓缓地漫步.
我遇到了难题.我有责任上去打断他俩之间亲密的谈话(原文用法文"tteàtte".),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到呢?像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不能把海特菲尔德先生赶走的;如果我明知不受欢迎而硬闯进去,走在她的另外一侧,只当没看见她的那位同伴,这会是一个粗野无礼的举动,我可做不出来;同样,我又没有勇气站在田野里的高处大声喊叫,说是有人正在找她.于是我采取折中的办法,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他们走去,并打定主意:如果我的出现还不能把这位专爱向女性献殷勤的男子吓跑,那么就在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告诉默里小姐说,她妈妈正在找她.
正在萌发的七叶树把一只只长长的手臂伸出园林的木栅.她沿着树荫漫步,一只手里拿着一本没有打开的书,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枝美丽的长春花,权当是一件漂亮的玩具.她的样子确实非常可爱,她那浓密而闪闪发光的长卷发从小帽子下披拂开来,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由于虚荣心已得到满足,她那白皙的面颊上透出红晕,她那双含笑的蓝眼睛,一会儿狡黠地瞥视一下那个爱慕她的男子,一会儿又向下注视着手中的长春花枝.她正在说着某些既冒失又顽皮的妙语,但是,行进在我前面的斯耐普打断了她的话,它上前咬住她的外衣猛地往后拽.海特菲尔德先生举起手杖朝它头上啪的就是一下,痛得它狺狺地朝我跑回来,那痛苦的喊叫声给这位担任圣职的绅士以巨大的乐趣.但是,我猜想,他看见我离得很近才觉得还是走开的好.我俯身爱抚小犬,故意显示我的同情以抗议他对它的虐待.我听见他说,"默里小姐,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我想,在教堂吧,"她回答,"除非你为了执行公务再到这里来时,恰好赶上我散步走过这里."
"要是我能准确地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以看见你,那么我总是能够安排些事情到这里来的."
"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预先通知你,因为我做事很没有条理,从来是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干什么."
"那么,你现在把这个给我吧,作为对我的安慰,"他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伸手想拿那株长春花.
"不,真的,我不给."
"给吧!求你了!要是你不给,我就要成为最不幸的人了.你总不会这么忍心,不肯给我一件这么容易赐予又具有这么珍贵的价值的礼物吧!"他热情地央求她,似乎拿不到这枝花他就活不成了.
那时我站在离他俩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正不耐烦地等着他离开.
"那么好吧!你就拿着它走吧,"罗莎莉说.
他兴高采烈地接过礼物,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她听了脸都红了,脑袋也往后一仰,但是还在吃吃地笑,说明她的生气完全是装出来的.接着他殷勤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了.
"格雷小姐,你见过这样的人没有?"她转身朝着我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当是再也摆脱不了他了,我非常害怕爸爸会看见他."
"他和你待了很长时间了吗?"
"不,不长,不过他这个人放肆得很:他老是到处闲逛,假装是为了公务或教会的事必须到这一带来,其实他是专门为了盯着可怜的我.只要一见我,他就对我突然袭击."
"对了,你妈妈认为:要是你身边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谨慎的.有监护责任的人陪着,防止任何外人的随便打扰,你就不应该走出家里的园林和花园.她注意到海特菲尔德先生急急忙忙地走过园林门口,就马上派我来.她命令我要找到你,好好照顾你,还要提醒你......"
"噢,妈妈总是这么讨厌!倒好像我照顾不了自己似的.她以前就跟我唠叨过海特菲尔德先生的事.我说她应该相信我:即使为了世上最招人喜欢的人,我也决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希望他明天就对我下跪,恳求我做他的妻子,那么我就能向他表明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竟以为我能......噢,这太让我生气了!竟以为我会傻得和他谈恋爱!干这种事多丢女人的尊严呀.恋爱!我痛恨这个词!把它应用在我们女性身上,我认为是十足的侮辱.我可以承认会对某个人更加喜欢些,但是,也决不会是可怜的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样一个人呀,他自己一年连收入七百英镑的福气还没有呢.我喜欢和他谈话,因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趣......我希望托玛斯.阿许比爵士能有他一半儿的招人喜欢就好了.再说,我总得有个人好调情呀,可是除了他没有人懂得该上这儿来.我们出去交际的时候,只要托玛斯爵士在场,我妈妈就只许我和他一个人调情;要是他不在场,妈妈就把我限制得死死的,就怕有人制造谣言,夸大其词,给他留下我像是已经和别人订婚或者就要订婚了的印象.还有,可能性更大的是:就怕他那讨厌的老母亲会看到或听到我的所作所为,下结论说我不配当她那好儿子的妻子.倒好像她所说的那个儿子不是基督教世界里的头号大流氓似的;倒好像她不知道,任何一个普通的正经女人嫁给他也太亏了."
"默里小姐,这是真的吗?难道你妈妈明明知道这一切,还希望你嫁给他吗?"
"她肯定知道!我相信她对他的缺点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她瞒着我,是怕我会因此而退缩;其实她不知道,我对这些事根本不在乎.因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像妈妈说的,他结了婚就好了,大家都知道,浪子回头会变成最好的丈夫.我只希望他别这么丑就好了......我想的只有这一点.住在乡下没有多少挑选的机会,爸爸又不许我们去伦敦......"
"不过,我觉得海特菲尔德先生要比他好得多."
"如果他是阿许比庄园的领主,那他当然好咯,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可是,关键在于:我必须得到阿许比庄园,不管与我共享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海特菲尔德先生一直以为你喜欢他.要是他发现自己想错了,你难道不觉得他会非常失望和痛苦吗?"
"当然不!那是对他的胆大妄为的应有的惩罚,他居然敢以为我会喜欢他!能把蒙住他眼睛的那层膜揭掉我是再高兴不过了."
"要是这样,你越早揭掉它越好."
"不,我告诉你,我喜欢拿他寻开心.再说,他也不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他.我是很小心的,你不知道我安排得有多么聪明.他也许以为能诱使我喜欢上他,就为了这一点,我要给他应有的惩罚."
"好吧,不过你要注意:不要给他的痴心妄想提供太多的理由吧......这是最要紧的,"我回答.
然而,我的一切规劝都无济于事,反倒使她对我产生了戒心,在我面前进行掩饰,不让我知道她的真实思想和愿望.她再也不对我谈论那位教区长了.但是,我看得出来,她脑子里(姑且不说心里)总是想着他,热切地期待着另一次与他会见的机会.尽管现在我听从她母亲的要求,在她散步时总陪着她,但她们坚持要在最靠近马路的田野和小径上闲逛,不论与我说话或读她手中拿着的书,她总会一次次地停下来东张西望,或注视着马路,看看有没有人经过.要是真有人骑着马跑来,我可以从她对那名倒霉的骑士(不管是谁)十足的谩骂中得知:她恨他,因为他不是海特菲尔德先生.
"事实上,"我想,"她对他并不像她本人以为或企图让别人相信的那样漠不关心;她母亲的忧虑也并不像她所断定的那样毫无根据."
三天过去了,他没有露面.第四天下午,我俩正在那片值得注意的田野,沿着园林的围篱散步,各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因为我总是记得要随身带些什么,当她不需要我陪着她说话时,好有些事情做),她忽然打断了我的阅读,高声说:
"噢,格雷小姐!行行好,请你去看看马克.伍德吧,替我给他妻子半个克朗......我本该在上个星期给她,或者派人送去的,可是全让我给忘了.拿着!"说时,她把钱包扔给我,并急不可待地说,"不用现在就往外掏钱,把钱包拿着,你想给他们多少钱都行.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去的,不过我想把这一卷看完.等看完了,我会去迎你的.快点,行不行......噢,等等,你给他念些什么不好吗?快跑回屋里去拿本好书,什么书都行."
我按她的嘱咐办了.但是,她那匆忙的样子和提出请求的突然性使我不免生疑,所以我在离开田野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海特菲尔德先生正要走进下边那扇栅门.她差遣我回到屋里去拿书,这才使我不致与他在马路上相遇.
"没关系!"我想,"不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的.可怜的马克得到那半个克朗会高兴的,也许他还会喜欢我给他念书.如果教区长真的偷到了罗莎莉小姐的心,倒能稍稍压一压她的傲气.如果他俩终于能结为夫妇,只会救了她,使她不致陷入更坏的命运.她能成为他蛮不错的伴侣,他也一样."
马克.伍德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身患痨病的雇农.此时他的病情正迅速恶化.默里小姐的慨慷施舍确实得到这位垂死病人的祝福,因为这半个克朗尽管帮不了他多少,但是为了他那即将成为寡妇.孤儿的妻子儿女,他还是乐意收下的.我在他家坐了几分钟,为他和他那痛苦不堪的妻子念了些书,想给他们一点安慰和劝导,然后就离开了.但是,我走了还不到五十码远就遇见韦斯顿先生,他显然也要到那家去.他以平素那种平静.自然的态度和我打招呼,停下来向我询问病人和他的家人们的情况.然后,他像一位不拘礼节的兄长似地随便拿过我手里那本刚念过的书,翻了几页,评论了几句就还给我,他的话虽简短,但见解很聪敏.他告诉我他刚才访问过的某位受苦人的情况,说了一些关于南希.布朗的事,又对正在他脚下活蹦乱跳的犬......我那毛茸茸的小朋友......评论了几句,最后还说了天气真好之类的话才离开了我.
我没有详细记载他当时所说的话,这是因为我想,读者对它不会像我对它这样感兴趣,而不是因为我已经把这些话忘却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天以及随后的好多天里,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些话.我不知想过多少回,回忆他那深沉.清晰的声音的每一个语调,回忆他那灵活的棕色眼睛的每一个闪烁,回忆他那愉快.但过于短暂的微笑的每一次显现.我怕这种自白会显得非常荒谬,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写下了,读到它的人是不会认识作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