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辆很有用的敞篷马车连同喂得好.长得结实粗壮的马一起卖掉了.那匹矮种马是我家的宠物,我们早就说过,决不能卖给别人,而要让它在我家平静地终其天年.那间不大的车房以及马厩都出租了.男仆和两名女仆中较能干.工资也较高的那一位也都辞退了.我们的衣服经缝补.翻改.织补后照样穿,直到实在不成样子时才不穿.我们本来就不讲究饮食,如今更是简朴之极......只保留父亲喜欢吃的几样菜.煤和蜡烛节省到可怜的程度......两支蜡烛减为一支,就那一支还得省着用.为了省煤,常常让壁炉半空着,父亲上教区执行公务或因病卧床时尤其如此,那时我们就坐着把双脚搁在炉围上,不时地将余烬刮在一起,偶尔往上添一小撮煤末和小煤渣,好让它不熄灭.我们把那几块早就磨得露出织纹的地毯补了又补,比穿的衣服还要俭省.为了省下一名花匠的费用,花园就由玛丽和我负责照管.烹饪和应付杂务单靠那名年轻女仆实在忙不过来,就由母亲和姐姐分担,我也偶尔帮帮忙,但只能干一丁点儿,因为尽管我自认为已是个大人了,但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像世上大多数有活力.善于当家的女人一样,母亲也没有很能干的女儿;正因为这样,既聪明又勤劳的母亲从来不想把自己的事交给别人去做,相反,她却乐意为别人服务,就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尽心尽力.无论手头干什么事情,她总觉得谁也不会比她干得更好.所以,每当我向她提议要帮帮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不,宝贝,你真的还干不了......这儿没有你能干的事.去帮帮你姐姐吧,要么和她出去散散步......告诉她,不要老是在屋里坐着,这样下去人会消瘦,会没有精神的."
"玛丽,妈妈让我来帮帮你,要不就和你一起出去散步,她说:要是你老在屋里坐着,你会瘦下去,会没有精神的."
"阿格尼丝,你帮不了我;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出去......我的活儿多着呢."
"那就让我帮你干吧."
"亲爱的孩子,你真的干不了.去练琴吧,要么去和小猫玩玩."
家里要做的针线活总是很多,但是我还没有学过裁剪长衣服呢.我只会干些简单的镶边.缝口的活,就是这些活也没多少会留给我干,因为她俩都断言:与其为我作准备,还不如她们自己干省事呢.再说,她们更愿意看我做功课或是玩......等我那只心爱的小猫咪变成一只态度沉着的老猫时,我有的是时间像个庄重的家庭主妇似的低头做我的活计.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我比小猫的用处也大不了多少,我的游手好闲也不是全无藉口可寻的.
虽然家计艰难,我却从来没有听见母亲抱怨过钱不够化.除非有那么一次:夏天到了,母亲对玛丽和我说:"要是能让爸爸到海滨去休养几个星期那该多好.我相信海边的空气和改换一下环境会对他有极大的好处.不过,你们知道,我们家没钱."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姐妹俩真希望这个设想能够实现呀,既然实现不了,我俩伤心透了."算了,算了!"妈妈说,"抱怨有什么用?也许为促使这个打算变为现实,我们能够做些事情.玛丽,你画得棒极了.你用你最好的风格再作几幅画,和你早已画好的那几幅水彩画一起装上画框,想办法卖给某位能赏识它们的慷慨大方的画商,你看行不行?"
"妈妈,你要是觉得它们能卖得出去,我太高兴了.只要值得努力的事,我都愿意干."
"亲爱的,这件事就值得一试:你作画,我尽量想办法去找买主."
"我希望我也能干点什么,"我说.
"你,阿格尼丝!噢,谁说不行呢?你也画得很好,如果你选好某个简单的题材,我敢说你完全能画出让我们为你感到骄傲的作品来拿给别人看的."
"不过,妈妈,我心里另有打算.我早就想好了,只是以前不愿意提起罢了."
"真的吗!告诉我们,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去当家庭教师."
母亲惊叫一声,接着她笑了起来.姐姐也惊讶地撂下手里的针线活,喊道:"你去当家庭教师,阿格尼丝,真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啦!我并不觉得我的想法有多么离奇.我并不妄想自己能教大孩子,不过,我肯定能教小孩子.我多么喜欢干这个工作,我非常喜欢孩子.一定让我去吧,妈妈!"
"但是,宝贝儿,你连自己还不会照顾呢.小孩子比大孩子更难教,这需要更多的主见,更多的经验."
"但是,妈妈,我已经过了十八岁啦,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别人.我有多聪明和谨慎,你知道得连一半儿都不到,因为我从来还没有经受过考验."
"你要想一想,"玛丽说,"到了别人家,一屋子全都是陌生人,身边没有妈妈和我替你说话,为你做事......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帮孩子,连个给你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办?你就连该穿哪件衣服都不知道了."
"以前我总是按照你们的嘱咐办事,所以你们就以为我自己一点主见都没有,我只要求你们考验我一次,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我能干什么了."
正在这时,爸爸走进房间,我们把讨论的问题说给他听.
"什么,我的小阿格尼丝,家庭教师!"他喊道,尽管他神情沮丧,但想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啦,爸爸,你可别说任何反对的话,我非常喜欢做这个工作,我肯定能胜任愉快的."
"可是,我的宝贝,我们舍不得你呀."说时,一滴泪水在他眼眶里闪烁着......"不,不!尽管我们很困苦,但确实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
"噢,不!"母亲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没有必要走这一步.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怪念头.淘气孩子,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了,尽管你愿意离开我们,你明明知道,我们可不能离开你."
那天以及随后的很多天,我再也没说什么,然而我仍没有完全放弃我喜欢的这个计划.玛丽备好画具,踏踏实实地作起画来.我也备好画具,但一边作画,一边却想着别的事.能当一名家庭教师该有多高兴!走出家门去见识见识世面,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独立自主地行动;发挥我从未施展过的才能,试练我未被认识的力量;不但免除家里对我的衣食负担,还能挣得自己的生活费,报慰和帮助我的父.母和姐姐;要向爸爸显示显示他的小阿格尼丝能干些什么;让妈妈和玛丽相信:我完全不是她们误认为的那种没有能力.没有头脑的人.此外,人家信赖你,把孩子交给你照顾和教育,这该多美!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担任这份工作:我对自己幼年时期的思想活动还记忆犹新,这种回忆将成为我的向导,它比最成熟的顾问的教诲更加可靠.只要我从那些小学生的身上联想到自己在他们那种年龄时的情景,我立刻就能知道如何赢得他们的信任和热爱,怎样唤起犯错误孩子心中的悔悟,怎样使美德易于奉行.使教训深入人心.使宗教既使人热爱又容易领会.
......可爱的工作!
教育幼小的心灵,让它发荣滋长!
培育柔嫩的枝芽,看着它们一天天绽开花蕾!
教师工作诸多诱人之处吸引着我,使我下定决心坚持要走自己的路,但我又怕让妈妈不高兴.让爸爸感到痛苦,因此随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涉及这个话题.后来,我在私下里重新向母亲提起这件事,经过一番努力,终于使她答应尽力帮助我.接着,父亲也勉强同意了.尽管玛丽仍一边叹息一边说她还是不赞成,但是我那可亲可爱的妈妈已开始替我在外面找工作了.她给父亲家的亲戚们写信,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她和自己的娘家亲戚早就断绝来往,结婚以来只偶尔通过几封礼节性的信件而已,她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可能去请他们帮这种性质的忙.由于父.母亲彻底置身于社交生活之外已经很久,因此过了好几个星期才为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子.我终于听说某位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愿意把她的孩子们交给我照管,真是高兴极了.我那好心肠而又古板的格雷姑妈年轻时认识那位太太,她肯定地说那位太太很有教养.她的丈夫是一位退休商人,攒有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但是孩子的家庭教师的薪金只能出到二十五镑,不能再多了.尽管父.母亲倾向于寻找更好的位子,但我还是乐意接受这份工作的,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是,准备工作还要化几个星期呢.我感觉这几周实在漫长,而且单调乏味!不过,总的说来那段时间的生活还是幸福的......充满光明的希望和热切的期待.特别高兴的是,我帮着缝制自己的新衣服,随后又帮着把衣服装进箱子.打点行装时,我那充满期待的心里掺进了一种苦涩之感.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家.现在已是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时,一阵痛苦似乎突然涌上心头.我亲爱的人们个个神情忧伤,说话时又如此温柔体贴,使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我强忍住了,还装出高兴的样子.我和玛丽最后一次一起在荒野里散步,又在花园里走了走,还绕着住宅转了一圈.我和她一起最后一次给心爱的鸽子喂食......那些美丽的小东西在我俩的驯养下已经能从我们的手中啄食了.当它们聚集在我的裙兜上时,我抚摸着它们背上象丝绒般光滑的羽毛,与它们道别.我轻轻地吻了我特别钟爱的那对雪白的扇尾鸽.我在那架熟悉的旧钢琴上弹奏最后的旋律并为爸爸唱了一支临别的歌.我希望这不是我为他唱的最后一曲,只是我觉得再要为他唱歌就得隔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当我再做这一切时,早已情随事迁了.我们的景况也许会改变,这座房子也许再也不会是我那稳定不变的家.我亲爱的小朋友......小猫咪,肯定会变......它正在长成一只美丽的大猫,等我回来......即使是匆促地回来过圣诞节......它也可能早就忘记它的游伴以及她那愉快的淘气事儿了.我最后一次和它嬉戏,当我抚摸它那柔软.光洁的皮毛时,它躺在我的裙兜里呜呜地为自己唱催眠曲,这时我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忧伤.终于到了就寝的时间,我和玛丽回到那间幽静的小卧室里,我的抽屉早已腾空,书架上我平时放书的地方也空出来了......从此以后,她将独自住在这间屋里,用她的话说是:阴惨惨,孤零零的......我的心比刚才更加沉重,我似乎觉得自己坚持要离开她的做法是自私的,错误的.当我再一次在我们那张小床前跪下祈祷时,我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恳求上帝赐福于她,赐福于父亲和母亲.为了掩盖强烈的感情,我把脸藏在手掌里,只一会儿,双手已都被泪水浸湿.当我抬起头来,发现她也哭过了,但是我俩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躺下休息,只是把身子靠得更近些,因为我俩全都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就近在眼前.
然而,清晨又带来希望,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我很早就得走,这样,送我的那辆车当天才能赶回来;那辆双轮轻便马车是从村里那位卖布匹.杂货和茶叶的商人史密斯先生那里借来的.我起床.梳洗.穿好衣服,匆忙咽下几口早饭后就接受父.母亲和姐姐充满爱意的拥抱,我吻了猫......引起女仆萨莉的极大愤慨......和萨莉握了手,就登上马车,把面纱拉下来蒙住脸,直到这时我的眼泪才直泻下来.车轮滚滚向前,回头一望,亲爱的妈妈和姐姐还站在门口望着我,并不停地向我挥手告别.我也向她们挥手示意,并衷心祈求上帝赐福于她们.马车往山下走,我再也看不见她们了.
"阿格尼丝小姐,你今儿个早上出门,天气可冷得够呛呀,"史密斯说."天还挺黑,像是要下大雨,不过咱们兴许能在下雨前赶到那里."
"是的,但愿能这样,"我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回答.
"昨儿晚上也下了好大一阵呢."
"是的."
"不过这冷风兴许会把雨刮跑."
"也许会的."
我们两人的交谈到此为止.我们穿过山谷,开始攀登对面那座小山.我们的马车奋力向上爬时,我再一次向身后望去:村里教堂的塔尖耸立着,它的后方正是那座灰色的教区牧师的古老住宅,一缕斜射的阳光给它染上了温暖的色调,这阳光尽管很微弱,然而对比之下,村庄和周围的小山都笼罩在阴翳中.我赞美这缕摇曳的阳光,把它看作是我家的吉兆.我合起双掌,热烈地恳求上帝赐福于那座住宅里的居民.我赶紧转身,因为我看到阳光已从那座住宅移开了.我出于谨慎,没有回头再看它一眼,生怕看到它像其他景物一样,正隐没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