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3)

作者:(日)夏目漱石    更新时间:2013-09-06 12:57:10

“夏威夷?太离奇了。”迷亭说。 

“我在南乡街的大路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街进入市内,再跨过古城街,拐过仙石街,越过喰代街,依次穿过长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后穿过尾张街,名古屋街、鲸鉾街、蒲鉾街……” 

“何必走那么多的街?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问。 

“卖乐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所以,距买到手还远着哪。” 

“远就远,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灯亮得火辣辣的……” 

这回迷亭布下了防线。他说:“又是火辣辣的。看来你的火辣辣,一两次是说不完的。这可麻烦啦!”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火辣辣,仅仅火辣辣那么一回,请别太担心。我在灯影里默默一瞧,只见那小提琴微微映着秋夜灯火,依次排列的图形琴身泛着瑟瑟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一部分丝弦白亮亮地映入眼帘……” 

东风赞美道:“多么美的叙述啊!”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转念,突然激动得两腿颤抖,站不稳了。” 

“哼!”独仙暗笑道。 

“我不禁闯了进去,从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圆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本想买,可是且慢,这可是关键时刻,万一莽撞就要失败的。唉,算了。于是,在关键时刻,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还没买?不过是买一把小提琴么,也太拖拉了。” 

“倒不是拖拉,一直还没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黑天,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嘛。” 

主人气哼哼地说:“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关系?你这人太怪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无所谓。可是有学生挽着袖子、拄着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这就轻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号称‘渣滓党’,永远留级,还很高兴。但是论摔跤,没有比他们更拿手的了。我决不能草率地去动小提琴,因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我肯定是盼着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么,还是惜命的哟!与其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好受些。” 

主人催问道:“那么,到底没买就收场了?” 

“不,买了。” 

“你这人真能磨蹭!要买不早些买,若不买就不买,快些决定就对啦。” 

“啊,哈哈哈,人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痛痛快快的!”寒月说着,镇静地把朝日牌香烟燃着,喷吐起云雾来。 

主人有些厌烦,突然站起,进了书房,拿出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扑通一声趴在床席上开读。独仙不知什么工夫跑到神龛前独自下棋,自己和自己决战。 

虽是难得入耳的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怕冗长的迷亭先生。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气地喷着长长的烟缕,不多时,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他的谈话: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夜幕乍垂时分,毕竟是不行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深夜,金善老板就入了梦乡,那更不行,不论如何,一定要趁学生们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安眠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安排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然而,掐准这个时间,可不那么容易哟。” 

“的确,是不容易。” 

“我把那个时间预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必须找个地方混过光阴。回家一趟再回来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谈谈?又有点心中不安。没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闲遛了很长时间。不过,若是平常,两三个小时逛来逛去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非常慢。那句话怎么说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滋味,我算亲自尝到了。” 

寒月说得如临其境,还特意瞧着迷亭。 

迷亭说:“古人有云:暖炉待其主,谁知相思苦。又说:等待最难捱,不见玉人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个漫无目标的侦探一般惊魂不定地荡来荡去,那苦头一定更甚于小提琴的,怏怏焉如丧家犬。噢,真的,再也没有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 

“把我比作狗,这太刻薄。从来还没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东风慰藉寒月说:“听你讲故事,仿佛读古人传记,不胜同情。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 

即使东风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从徒街穿过百骑街、从两替街来到鹰匠街,在县衙门前数罢枯柳,又在医院旁算过窗灯,在染房桥上吸了两支烟,这时一看表……” 

“到了十点钟没有?” 

“遗憾得很,还不到。我渡过染房桥,沿河向东,有三人在按摩。并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在岸边听到寒犬远吠。’还真有点戏剧性哩,你是个逃犯的角色吧?” 

“我干过什么坏事吗?” 

“你是今后想干的。” 

“可叹!假如买小提琴是干坏事,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别人不同情,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个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没有比‘罪人’更难以预防的了。耶稣如果活在那种世道,也便是个罪人。好汉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也就是个罪人了。” 

“那么,我服输,就算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倒没什么,可是到不了十点钟,真够人受的。” 

迷亭说:“不妨再计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时间还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还有时间,再吃它三打涩柿子饼呀!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听,一连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眯眯地笑。“你抢先都给我说破了,我只好告饶。那么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点钟吧!且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由于正是寒夜时分,就连繁华的两替街都几乎不见人影,连迎面响来的木屐声都显得凄凉。金善商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下个小脚门。当我从脚门进去时,不知怎么,总觉得被狗跟上,有点发瘆……” 

这时,主人从那本脏里脏气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就要买啦。”东风回答说。 

“还没买?时间太长了。”主人像说梦话似的,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仍在沉默,白子儿和黑子儿已经摆满了半盘棋。 

“我心一横。闯了进去,说:‘卖给我一把小提琴!’这时,火炉旁有四五个小伙计和小崽子在说话。他们惊惶之余,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声:‘喂,卖给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盯着我看的那个小伙计有气无力地说:‘嗳!’他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择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圆二角钱一把!’……” 

“喂,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吗?怕是玩具吧?” 

“我问他:‘都一个价吗?’他说:‘嗳,全是一个价。’他还说都做得没问题。我便从钱包里掏出五圆的一张票子,用准备好了的一个大包袱皮将小提琴包了起来。这当儿,店伙计不吭声,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的脸因为用大衣帽子裹着,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总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刻窜到大街,总算将包袱放在大衣里边,走出了店门,掌柜们这才齐声大喊:“谢谢您光顾!”来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没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对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几乎传到市内。我心想,这下子可糟了。我便从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从河边走到药王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处。到家一看,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前十分……” 

“真是彻夜漫步。”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长出一口气:“总算买了。哎呀呀,这可是长途跋涉,终获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听呢。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有?这可不简单!一般人碰上你,都会坚持不住的。” 

“坚持不坚持的,暂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场,那等于修了佛像却忘了给它注入灵魂。我就再说几句吧!” 

“说不说随你,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说:“那么,又该卖小提琴了吗?那就不必听了。” 

“还不到卖的时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听。” 

“啊,糟糕!东风君,热心听的只有你一个,真有点扫兴!啊,没办法,那就草草讲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讲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买到手,尔今第一难题是没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来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挂起来或是撮着,立刻就露馅儿。挖个坑埋起来吧,又怕费事。” 

“的确。那么,是不是藏在天棚里了?”东风说得倒怪轻松。 

“哪里有天棚,那是农户。” 

“太愁人啦。那么,你放在哪儿啦?” 

“你猜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护板里了吗?” 

“不对。” 

“裹在被里,放进了壁橱?”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处进行如此回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怎么念?”主人问。 

“哪儿?” 

“这两行。” 

“什么?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这么,喂,不是拉丁文吗?”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么念?” 

迷亭觉得大势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时不是说会拉丁文吗?” 

“当然会。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 

“‘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这叫什么话?好厉害!” 

“随便你说吧!暂且用英文翻译一下给我听。” 

“‘给我听’?这口气太大。我简直成了勤务兵。” 

“勤务兵就勤务兵吧!怎么念?” 

“唉,拉丁文之类,暂且压下不表,还是敬听寒月兄的高论吧!现在正是高潮,眼见到了会不会被发现的千钧一发之际,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话说小提琴”一伙,抛下主人孤零零的一个。寒月先生气势大振,便说起小提琴的藏处。 

“终于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 

“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协调。是吧?东风先生!” 

“是啊,有点不大协调。” 

“如果放在天棚里,岂不也不大协调吗?”寒月回敬了东风一句。 

迷亭说:“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诗,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么样?二位!” 

东风说:“迷亭先生今天很会作俳句呀!” 

“岂止今天!我任何时候都是心里满腹诗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先生都赞不绝口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有过交往吗?”坦率的东风君问得斩钉截铁。 

“唉,即使没有交往,也始终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诌八扯,东风君有些厌烦,便沉默不语。寒月却笑着接下来说: 

“那么,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现在怎么往外拿?这又难住了。如果单纯是拿出来,只要背着人们的眼目,打开看看,倒也不是干不来。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么意思?不弹响它是没用的。弹则发声,声发则被发现。刚好只隔一道木槿篱笆,南邻便住着渣滓党的头目,多险哪!” 

东风同情地随和:“糟糕!” 

迷亭说:“的确,真糟糕。空口无凭,有据为证,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才败露了。如果是‘偷嘴’或‘伪造假币’,那还不难遮掩;然而奏乐,那是瞒不了人的呀。” 

寒月说:“只要不出声,总还好说。不过……” 

迷亭说:“且慢,说什么只要不出声……有时候不出声也瞒不住。从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庙里自己起伙时,有个人叫铃木藤,此公非常喜欢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白酒,便乐呵呵地自斟自饮。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应该,苦沙弥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声说:“我何尝偷过铃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吗?” 

“噢,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没事。不曾想,你还是听见了。你这人,不防着点不行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说起来,我也喝了。我喝了,这一点儿也不含糊。但是发现有酒的可是你。你们两位听着!苦沙弥先生本来不会喝酒。但是,他觉得是别人的酒,就痛饮一气,所以呀,荷,满脸通红。唉呀呀,那副样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连拉丁文都不会念,还……” 

“哈哈哈……后来藤先生回来,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他说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只见这位‘大老爷’蜷缩在墙角,活像用红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边看书边格格地笑。惟有独仙,似乎由于过分地巧用机关,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酣然入梦。 

寒月又说:“不出声也曾被发现过。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头住在一起。据说他是东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板。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还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伤脑筋。那是因为我到姥子温泉以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个姥子温泉不过是山里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饭就什么也买不到。在这里断了烟,那可是一场大难。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什么。我刚刚想到没有烟啦,就突然想吸。其实,平日井没有那么大的烟瘾。偏偏倒霉,那个老头包了一大包烟叶来登山,他拿出一点烟来,盘腿大坐,吱吱地吸起来,仿佛在问:‘不想吸一口吗?’他光吸,还可以忍受,后来竟吐起烟圈,又竖着吐,横着吐,甚至躺在黄粱一梦的枕上倒过脸来吐;还像变戏法似的从鼻孔吸入鼻洞,再从洞里喷出来。一句话,直‘晃嘴’呀!”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