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6)

作者:(日)夏目漱石    更新时间:2013-09-06 12:48:28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嗯。”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真感到意外。” 

“这嘛,是开了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骄傲,就想耍笑她一番。于是,三人合伙……” 

“三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这岂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有分工。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借名。刚才来的,就是借名的那个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说,他还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为什么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这可是近来的巨大成果,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多么有趣啊!” 

“惹出大乱子啦!” 

“怎么惹都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你说不定会娶她的呀!” 

“正因为我说不定会娶她,所以才没关系嘛。” 

“你没关系,可……” 

“怎么?金田小姐也没关系!没事儿。”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写情书的人事后良心发现,害怕啦,诚惶诚恐,跑到我家来讨个主意。” 

“咦?这么点事,就那么颓丧?可见是个气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发落他的?” 

“他自己说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非常担心呢。” 

“为什么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不体面、不道德的事情。” 

“怎么?不致于说不道德吧?没什么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认为这是光荣,在到处瞎吹哩!” 

“是呀。” 

“总之,很可怜。虽说干那种事不好,但是,叫他那么担心,会害了一个男孩子的。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怎么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欢。” 

“你也有些像迷亭,说的可倒逍遥自在。” 

“不,这是时代思潮。先生太守旧,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严重。” 

“可是,这不是太蠢了吗?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送什么情书。简直是缺乏常识。” 

“讨人嫌,大多因为缺乏常识。救救他吧!会积德的呀。看他那样子,会到华岩瀑布去跳水的。” 

“是啊!” 

“就这么办吧,假如他是个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会干了坏事,可还装作不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们统通赶出校门是不公平的。”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吧!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论去哪儿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着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来的。” 

“是吗?你要走?有事吗?” 

“是的。有点事。总而言之,走吧?” 

“唔,那就出发吧!” 

“好嘞,走哇!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然后活动活动,到达上野的时辰刚好是最佳时刻。” 

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便一同出发了。 

身后是女主人和雪江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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