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4)

作者:(日)夏目漱石    更新时间:2013-09-06 10:27:44

“就这些?” 

“嗯。多么动听!” 

“得!领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对‘橡面坊丸子’的报复。” 

“不是报复不报复。因为真好,才想翻译过来。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说着,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睛。 

“太令人吃惊啦!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两下子。这一回算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却一直糊涂。 

“并没有要你告饶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趣,才试译一下罢了。” 

“是的,的确有趣,否则就算不上一本书。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气。我近来不再画水彩画了,想写写文章。” 

“那可不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能比拟的哟!不胜佩服!” 

“如此过奖,我也就干得起劲儿啦。”主人总是爱闹误会。 

这时,寒月先生跨进门来,口称:“上次失礼了!” 

“噢,失迎!适才正洗耳恭听盖世名著,以便驱除‘橡面坊丸子’的幽灵。”迷亭是在打哑迷。 

“啊,是吗?”寒月的应答也是个哑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兴致勃勃。他说:“前些天你所介绍的越智东风君到寒舍来过。”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过,有一点古怪。我想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什么麻烦的。” 

“他到贵府,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进行辩解吗?” 

“没有。好像没有提起这些呀!” 

“是么。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儿,都要对新结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说。 

“他十分担心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色皱纹皮的烟包中捏出些烟草。 

寒月又道:“他说,我首先声明,越智东风不读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几乎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深深吸进腹部。 

寒月说:“这完全来源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就成了‘远近’这一成语,而且押上了韵,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东流了。’他就是这样发牢骚呢。” 

“这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机又将云雾从肺腑中喷向鼻孔。那缕烟雾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咙吸了回去。他握着烟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边笑边说:“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是么……” 

咱家觉得危险,便稍微离开主人一些。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嘛!”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为教师,已经惯于蒙混过关。在这紧急关头,他将教坛上的经验运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行德镇的菜板?’此话怎讲?” 

主人却硬是把“行德镇的菜板”压下不表,望着壁龛说: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从澡塘回来时顺路买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还很长哩。” 

迷亭像演杂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来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过一段非常神奇的经历哪!” 

主人觉得“行德镇的菜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迷亭先生所谓的神奇经历,故事如下: 

“没错,记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事前通知我:‘将趋府拜访,万望能领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借宿一宵。’我从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①的滑稽小说,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 

“老人嘛,总拿我当孩子。‘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啦,诸如此类,注意事项多着哪。的确,父母委实高尚,外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就连我这个粗心汉,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游手好闲,也太不像样子,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你们那些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年轻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岁末年关,也过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开心——其实,我哪里像母亲想象中那样玩过呀——再往下看,可就祸不单行了。信中列举我的一些小学同学这次出征,有的阵亡,有的负伤。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尘世乏味、人生无聊之感。妈妈最后说:‘母已日薄西山,新春杂煮①之宴,料也仅此一度了’…… 

“写得多么悲惨!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光临才好。但东风先生却干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吃晚饭。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吧。于是,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写十行左右,肯定搁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忽然想叫东风来时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顺便散步。 

“不料,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竟不知不觉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扑来,透骨地凉。从神乐坂开来的火车哞的一声从坝下驶过。太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驰旋转。常听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窍想要寻死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一缩脖。 

“吊颈松不是在鸿台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是吊颈松。若问为什么叫吊颈松,自古相传,无论任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上有几十棵松树。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年年总有两三个人在这儿上吊,而其他松树却怎么也勾不起寻死的念头。但见那棵吊颈松,恰好枝桠伸到大路上。啊,风姿多美!就那么空闲着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周一瞧,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没命喽!危险,别去!但是,有个传说:古希腊的宴席上模拟上吊,以助酒兴。那花样是:一人上台,将头部伸进绳套。这时,有人将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时,给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绑,他便跳下台来。假如这事属实,大可不必惊慌,何妨试上一试!我将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弯了,弯曲的样子真美。我想象着吊紧脖子以后身子婆娑摇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东风君驾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么,还是先见东风,如约交谈,然后再去上吊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有意思!”寒月笑眯眯地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却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今日有事,不能赴约,容后竟日奉陪。’我总算放下心了。喜的是这一来,可以毫无后顾之忧而自缢了。我连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处。一瞧……”说着,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脸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么样?”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带说。 

“我一瞧呀,已经有人来过,抢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铸成终生憾事。而今回头想,当时大概死神附体了吧。若叫詹姆斯等人说,那是由于潜意识中的幽灵冥府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交互感应。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说得非常从容自若。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发,将糕饼塞了满嘴,不住地嚼着。 

寒月先生则将盆里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摊平,低着头,嗤嗤地笑。但少顷,他开口了,以极其文静的语声说: 

“的确。听来是怪,令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我近来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丝毫也不怀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里,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将团糕塞进嘴里。 

寒月说:“那一天,向岛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和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极其隆重的盛会。万事俱备,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罢,演奏曲终,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告辞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说实话,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害过病的征兆。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情况,原来自从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住口地说胡话。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据说,胡话里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不要说主人,就连迷亭先生也只字不提“艳福不浅”之类的陈词滥调,都在洗耳恭听。 

“据说请来了医生,也弄不清是什么病。说什么反正热度太高,伤了脑子。如果安眠药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险。我一听就讨厌,好像做恶梦魔住了似的,觉得心头郁闷,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成固体,从四面八方压在我的身上。归途中满脑子装的全是这件事,痛苦极了。那位美丽、快活、健康的A姑娘哟……” 

“对不起,且慢!从开头就听你说A姑娘,已经听过两遍啦。老兄,假如没什么不便,请教芳名!”迷亭先生回头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不!这样,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的,还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说得朦朦然胧胧然吗?” 

“请不要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个女人突然害了那种病,委实满腹花飞叶落之叹。我全身的活力好像举行了总罢工,气力顿然消失,踉踉跄跄来到吾妻桥。倚在栏杆,俯视桥下,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个平面在动荡。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驰过。我目送车灯。那灯光越来越小,在札幌大厦一带不见了。我又向水面望去,这时,只听从远远的上游传来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天哪!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喊我?是谁呢?我凝神注视着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尽快回去。可是,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远方呼唤我。我又停步,侧耳谛听。当第三次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抓住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不是来自远方,便是发自河底。千真万确,正是A姑娘的声音。我不禁应了一声‘嗳’!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语声吓住,蓦地向四周仔细一瞧,人儿、狗儿、月儿,都不见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发一个念头:想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声音又响彻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倾诉,好像在呼救。这回我回答说:‘立刻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漆黑的河水,总觉得有呼唤的声音硬是从浪下传来。‘就在这儿的水下!’我边想边跨上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悲惨的声音,弱如柔丝。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一跳,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了。”

主人眨眼问道:“到底跳下去了吗?” 

迷亭先生抓着自己的鼻尖说:“想不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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