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章 第一章 金币变枯叶(2)

作者:(法)雨果    更新时间:2013-07-29 14:58:37

第八卷 第一章 第一章 金币变枯叶(2)

一道道走廊漆黑一团,大白天也得点灯照明;爱斯梅拉达一直由那些面目狰狞的捕役们押着,爬上爬下走完了几道梯级,最后被司法宫的捕快们推进了一间阴森可怖的房间。这个房间呈圆形,占据整个高大塔楼的底层。这些塔楼,时至今日,旧的巴黎城已被新巴黎的现代高楼大厦淹没了却依然高耸入云。那墓穴般的房间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洞口,唯有一道入口,低低的,用一扇坚厚无比的铁门封住。不过,里面一点也不缺亮光,厚墙上有个壁炉,烈火熊熊,把墓穴照得明晃晃的;摆在角落里的一支可怜巴巴的蜡烛,相比之下也就暗淡无光了。用来关闭炉口的铁栅门此时已经吊起。映照着黑黝黝的墙壁,只能看到栅门一根铁栅的下端,仿佛是一排乌黑的牙齿,尖利而间开,整个炉膛看上去就像神话中喷吐火焰的龙口。借着炉口射出来的火光,那女囚看见房间的四周摆列着许多形状可怕的器具,她并不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房间正中横着一张皮革垫子,差不多快贴着地面,上方垂着一根带环扣的皮条,皮条顶端系在一个铜环上,铜环被拱顶石上一头雕刻的塌鼻怪物咬着。火炉里塞满烙钳、夹钳、大犁铲,横七竖八,全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炉膛射出来的那血红的亮光,在这房间里照着那一堆叫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这个野蛮的场所,居然轻飘飘地只称为讯问室。

那张皮床上没精打采地坐着法院指定的施刑吏皮埃拉·托特吕。他的两个隶役是两个方脸的侏儒,腰系皮围兜,下身围着粗布条条,正在拨弄着炭火上的那些铁器。

可怜的姑娘曾鼓足勇气来的,但终究枉然。一走进这个房间,不由得魂飞魄散。

司法宫典吏的捕役们排在一边,宗教法庭的教士们在另一边。一个书记官、一套书写用具和一张桌子,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和颜悦色,满脸笑容,走近埃及少女身边,说:“亲爱的孩子,您还矢口否认吗?”

“是。”她应道,声音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既然如此,”夏尔莫吕又说。“我们只得违背我们的意愿,忍痛对您进行更严厉的审讯了。……劳驾您坐到那张床上去。……皮埃拉,给小姐让位,去把门关上。”

皮埃拉嘟嘟哝哝站了起来,嘀咕道:“把门一关上,火就要灭了。”

“那好吧,亲爱的,就让门开着。”夏尔莫吕又说。

这时候,爱斯梅拉达依然站在那里。那张皮床,多少不幸的人曾在这床上惨遭毒刑,这把她吓得魂不附体。由于恐惧,她感到十分冰冷,连骨髓都透凉。她站在那里,六神无主,呆若木鸡。夏尔莫吕一示意,两个隶役一把抓住她,把她拖过去坐在床上。他们并没有弄痛她,但这两个人一碰到她,那皮床一触到她身上,她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心脏去了。她茫然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看见所有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全动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走过来,爬到她身上,咬的咬、掐的掐。她觉得在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各种器具当中,那些刑具有如虫鸟类里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医生在哪儿?”夏尔莫吕问道。

“在这儿。”一个穿黑袍的应道。她原先并没有发现这个人。

她一阵战栗。

“小姐,”宗教法庭检察官用亲切地声调又说。“第三次问您,您对那些指控您的事实还拒不招认吗?”

这次,她只有摇摇头的力气,连声音也没有了。

“不招认?”雅克·夏尔莫吕说道,“那么,我深感失望,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检察官先生,先从哪儿开始?”皮埃拉突然问道。

夏尔莫吕犹豫了一下,好像一个诗人在冥思苦想一个诗韵,眉头似皱非皱。

“先用铁鞋。”他终于说道。

惨遭横祸的少女顿时觉得自己被上帝和世人完全抛弃了,脑袋一下子耷拉在胸前,犹如一个堕性物体,自身毫无支撑力。

施刑吏和医生一同走到她身边。与此同时,两个隶役便在那丑恶不堪的武器库中翻来翻去。

听到那些可怕刑具的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那不幸的孩子浑身直打哆嗦,仿佛一只死青蛙通了电似的。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得没人听见。“啊,我的弗比斯呀!”接着又像块大理石,一动不动,了无声息。见此情景,任何人都会撕心裂肺,唯独法官的心肠除外,这仿佛是一个可怜的罪恶灵魂,站在地狱入口那猩红的小门洞里经受撒旦的拷问。锯子、转轮和拷问架,这一大堆可怕的刑具就要把那可怜的肉体死死抓住,刽子手和铁钳的魔掌就要对那个人儿肆意作践;就肉体,这人儿,竟是那个温柔、白嫩、娇弱的倩女!这简直是可怜的黍粒,由世间的司法把它交给惨绝人寰的酷刑磨盘去研成粉末!

这时候,皮埃拉·托特吕的两个隶役伸出布满老茧的粗手,粗暴地一把扒去她的鞋袜,露出那迷人的小腿和脚丫。这腿和脚在巴黎街头曾经多少次以其美姿使行人叹为观止!

“可惜!”施刑吏打量看如此优雅、如此纤秀的腿和脚,不由得嘟哝着。假若副主教在场,此时此刻,准会想起那具有象征意义的蜘蛛与苍蝇吧。立刻,不幸的少女透过眼前迷惘的云雾,看见铁鞋逼近过来;立刻,看见自己的脚被套在铁板之间,完全被吓人的刑具盖住了。这时,恐惧反使她增添了力气。

“给我拿掉!”她狂叫着,并且披头散发直起身来。“饶命呀!”

话音一落,遂向床外纵身一跳,想要扑倒在王上检察官的脚下,可是她的脚被用橡木和马蹄铁做成的一整块沉重的铁鞋夹住,一下子栽倒在铁鞋上,比翅膀上压着铅块的蜜蜂还惨不忍睹。

夏尔莫吕一挥手,隶役又把她扳倒在皮床上,两只肥大的手把从拱顶上垂下来的皮条绑在她的细腰上。

“最后一次问您,对您所控的犯罪行为,您承认吗?”夏尔莫吕依然装出那副和善的模样。

“我冤枉呀!”

“那么,小姐,对指控您的那些犯罪情状,您做何解释呢?”

“唉!大人!我不知道。”

“那您否认啦?”

“一切!”

“上刑!”夏尔莫吕向皮埃拉说。

皮埃拉把起重杆的把手一扭动,铁鞋立刻收紧了,不幸的少女惨叫一声,这种叫声是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描写的。

“停!”夏尔莫吕吩咐皮埃拉说,然后又问埃及少女道:

“招供吗?”

“全招!”悲惨的少女叫道。“我招!我招!饶命呀!”

她面对刑讯,原先并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可怜的孩子,在此之前一向过得快快活活,甜甜蜜蜜,舒舒服服,头一种苦刑就把她制服了。

“出于人道,我不得不对您说,”王上检察官提醒道。“您一招认,您就等死吧。”

“我巴不得死。”她说道。一说完又瘫倒在皮床上,奄奄一息,身子折成两截,任凭扣在她胸间的皮条把她悬吊着。

“振作点,美人儿,再稍微熬一下。”皮埃拉把她扶起来,说道。“您那模样儿,就像挂在布尔戈尼老爷脖子上的金绵羊似的。”

雅克·夏尔莫吕放声说:

“书记官,快记下来。听着,流浪女,您招认常跟恶鬼、假面鬼、吸血鬼一起参加地狱里的盛宴、群魔会和行妖吗?快回答!”

“是的。”她应道,声音低得给喘气声盖过了。

“您招认见过别西卜为了召集群魔会,行妖作法,让云端

出现那只唯有巫师才能看见的公山羊吗?”

“是的。”

“你承认曾崇奉圣殿骑士团骑士那些穷凶极恶的骑士偶像,崇奉博福梅的那些头像吗?”

“是。”

“你招认常与本案有牵连的那个变成一只山羊的魔鬼有来往吗?”

“是。”

“最后,你供认不讳,利用魔鬼和俗称野僧的鬼魂,于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里,谋害并暗杀了一位名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卫队长吗?”

听到这名字,她抬起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法官,没有

抽搐,没有震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应道:“是。”显然,她心中一切全垮了。

“记下,书记官。”夏尔莫吕吩咐道,然后又对施刑吏说:

“把女犯人放下,再带去审问。”

女犯人被脱下那鞋之后,宗教法庭检察官仔细看了她那只痛得还麻木的脚,说道:“得啦!不太痛的。您喊叫得很及时。您兴许还可以跳舞的,美人!”

接着转向宗教法庭他那帮帮凶说:“到底真相大白了!这真叫人快慰,先生们!这位小姐可以替我们作证,我们刚才行事,那是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

她脸无血色,一瘸一拐地回到审判大厅,顿时一片欢快的呢喃声不绝于耳。从听众来说,不耐烦的情绪终于缓解,这好比在剧院里好不容易等到一出喜剧最后幕间休息已经结束,帷幕又升起,结局的一幕戏就要开演了。从法官们来说,马上回家吃晚饭有望了。小山羊高兴得咩咩直叫,一下子要向女主人奔去,可是被绑在凳子上却挣脱不了。

夜幕完全降临了。大厅里的蜡烛并没有增多,光线十分微弱,连四周的墙壁看也看不清了。黑暗笼罩着一切,各种东西像蒙上某种薄雾。有些法官的冷漠面孔都模糊不清了。他们可以看见大厅的另一端,正好在他们对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点,衬托着阴暗的背景,显得分外惹眼。那就是被告。她连拖带爬回到位置上。夏尔莫吕威风凛凛也回到位置上,一屁股坐下,随即又站起,尽量不过分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心情,说道:“被告全供认不讳。”

“流浪女,”庭长接着说,“您供认了行妖、**、谋杀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等种种罪行吗?”

她心如刀割。只听见她在阴暗中抽抽噎噎哭泣着。她有气无力地应道:“凡是你们想要的一切我全招认,不过快把我处死吧!”

“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先生,”庭长说道,“本庭准备好听取您的公诉状。”

夏尔莫吕老爷摊开一本可怕的本子,比手划脚,以公诉的夸张语调,开始宣读一篇拉丁文的演说词,其中凡是案件证据都是用西塞罗式迂回说法的句子七拼八凑起来的,穿插着他最宠爱的喜剧作家普洛特的名句摘引。很遗憾,这篇绝妙奇文,我们不能与看官共赏了。这个演讲人滔滔不绝,说得有声有色,还没有念完开场白,额头上就已经冒出汗来。眼珠也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突然,正念到某一个长句中间,蓦地顿住,通常那双相当温和又相当愚蠢的眼睛,立刻凶光毕露。他叫嚷起来(这回说的是法语,因为那本簿子上没有这些话),“先生们,撒旦插手了本案,他就在这里看审,并扮着鬼脸嘲弄本庭的尊严。看呀!”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小山羊。小山羊一看夏尔莫吕比手划脚,竟以为要它学着比划,随即往后一坐,伸出两条前腿,晃着有胡须的脑袋瓜,竭其所能,摹仿这个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的悲怆姿态。大家准还记得,这可是佳丽最了不起的本领。这个偶然的小事件,这个最后的证据,其后果可就严重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山羊的四脚捆绑起来,王上检察官这才又口若悬河,继续往下说。

他说的太冗长了,不过结尾倒是妙笔生花,令人叫绝。下面就是最后的一句,请看官阅读时联想夏尔莫吕老爷嘶哑的声音和直喘粗气的姿态:

“因此,诸位大人,巫术业已当场证实,罪行业已昭彰,犯罪动机业已成立,兹以拥有老城岛上大小一切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的名义,今按诸位要求,特判决如下:

一、缴付赔偿费。

二、在圣母院大教堂前当众认罪。

三、判决将该巫女及其母山羊在俗称的河滩广场或者突出于塞纳河中并与御花园毗邻的岛岬,就地正法。”

一念完,他戴上帽子,重新坐下。

格兰古瓦悲痛欲绝,唉声叹气道:“呸!多蹩脚的拉丁语!”

这时,从被告身边站起一个穿黑袍的人。这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们饿着肚皮,低声嘀嘀咕咕起来。

“律师,说得简短些。”庭长说道。

“庭长大人,”律师答道,“既然被告已经供认了罪行,我只有一句话要向诸位大人言明。这里有撒利克法典的一项条款:‘如果一个女巫吃掉了一个男人,并且该女巫供认不讳,可课以八千德尼埃罚款,合两百金苏。’请法庭判处我的当事人这笔罚款。”

“该条款已废除。”王上的特别状师说道。

“我说不对!”辩护律师反驳道。

“表决吧。”有位审判官说道。“罪行确凿,时间也晚了。”

随即当场表决,法官们随意举帽附和,他们正急着回家。

庭长低声向他们提出这生死攸关的问题,只见昏暗中他们一个接一个脱下头上的帽子。孤立无援的被告好像在望着他们,其实她目光慌乱,什么也看不见了。

接着书记官开始记录在案,然后把一张羊皮纸交给了庭长。

这时,不幸的少女听见众人移动声,矛戟碰击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说:

“流浪女,您将在国王陛下指定的日子,中午时分,身穿内衣,赤着脚,脖子上套着绳子,由一辆囚车押到圣母院大门前,手执两斤重的大蜡烛,在那里当众认罪,再从那里押送到河滩广场,在本城绞刑架上被吊起来绞死;您的这只母山羊也一样被处死;还得交给宗教法庭三个金狮币,作为您所犯并招认的巫术、魔法、**、谋杀菲比斯·德·夏托佩尔先生本人等罪行的赔偿。愿上帝收留您的灵魂!”

“啊!真是一场梦!”她喃喃自语,并且立刻感到有几只粗糙的大手把她拖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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