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作者:(法)罗曼·罗兰    更新时间:2013-09-04 11:59:45

现在我得解释它的题目了.......实在说,它是不切的.这令人误会作品的内容.音乐在此只有一种副作用.取消了奏鸣曲,什么也不会改变.托尔斯泰把他念念不忘的两个问题混在一起......他认为音乐与恋爱都具有使人堕落的力量......这是错误的.关于音乐的魔力,须由另一部专书讨论;托尔斯泰在此所给予它的地位,不是证实他所判断的危险.在涉及本问题时,我不得不有几句赘言:因为我不相信有人完全了解托尔斯泰对音乐的态度.

要说他不爱音乐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个人只怕他所爱的事物.我们当能记忆音乐的回忆在《童年时代》中,尤其在《夫妇的幸福》中所占的地位,本书中所描写的爱情的周圈,自春至秋,完全是在贝多芬的Quasi una fantasia奏鸣曲即俗称月光曲的各个阶段中展演的.我们也能记忆涅赫留多夫在《一个绅士的早晨》的终端与小彼佳见《战争与和平》.......在此我且不说那《阿尔贝》(一八五七)讲一个天才音乐家的故事;那短篇且是极弱的作品在临终的前夜在内心听到的美妙的交响曲.参看《青年时代》中述及他学钢琴的一段......."钢琴于我是一种以感伤情调来迷醉小姐们工具."托尔斯泰所学的音乐或许并不高妙,但音乐确把他感动至于下泪;一八七六......七七年事.且在他一生的某几个时代,他曾纵情于音乐.一八五八年,他在莫斯科组织一个音乐会,即是以后莫斯科音乐院的前身.他的内倩别尔斯在《关于托尔斯泰的回忆》中写道:

"他酷好音乐.他能奏钢琴,极爱古典派大师.他往往在工作之前弹一会琴.很可能他要在音乐中寻求灵感.他老是为他最小的妹妹伴奏,因为他欢喜她的歌喉.我留意到他被音乐所引动的感觉,脸色微微显得苍白,而且有一种难于辨出的怪相,似乎是表现他的恐怖."

这的确是和这震撼他心灵深处的无名的力接触后的恐怖!在这音乐的世界中,似乎他的意志,理性,一切人生的现实都溶解了.我们只要读《战争与和平》中描写尼古拉.罗斯托夫赌输了钱,绝望着回家的那段.他听见他的妹妹娜塔莎在歌唱.他忘记了一切:

他不耐烦地等待着应该连续下去的一个音,一刹那间世界上只有那段三拍子的节奏:Oh! mio crudele affetto!

......"我们的生活真是多么无聊,"他想,"灾祸,金钱,恨,荣誉,这一切都是空的......瞧,这才是真实的!......娜塔莎,我的小鸽!我们且看她能否唱出B音......她已唱出了,谢上帝!"

他,不知不觉地唱起来了,为增强这B音起见,他唱和着她的三度音程.

......"喔!吾主,这真是多么美!是我给予她的么?何等的幸福!"他想;而这三度音程的颤动,把他所有的精纯与善性一齐唤醒了.在这超人的感觉旁边,他赌输的钱与他允诺的言语又算得什么!......疯狂啊!一个人可以杀人,盗窃,而仍不失为幸福.

事实上,尼古拉既不杀人,也不偷盗,音乐于他亦只是暂时的激动;但娜塔莎已经到了完全迷失的顶点.这是在歌剧院某次夜会之后,"在这奇怪的.狂乱的艺术世界中,远离着现实,一切善与恶,诱惑与理性混和在一起的世界中",她听到阿纳托里.库拉金的倾诉而答应他把她带走的.

托尔斯泰年纪愈大,愈害怕音乐.但他从未中止他对于音乐的爱好.他老年时的朋友,一个是音乐家戈登魏泽,于一九一○年时在亚斯纳亚避暑.在托尔斯泰最后一次病中,他几乎每天来为他弄音乐.一八六○年时在德累斯顿见过他而对他有影响的人,奥尔巴赫,一定更加增他对于音乐的防范."他讲起音乐仿佛是一种颓废的享乐.据他的见解,音乐是倾向于堕落的涡流."一八六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书.

卡米尔.贝莱格问:在那么多的令人颓废的音乐家中,为何要选择一个最纯粹最贞洁的贝多芬?见卡米尔.贝莱格著:《托尔斯泰与音乐》.(一九一一年正月四日《高卢人》日报)......因为他是最强的缘故.托尔斯泰曾经爱他,他永远爱他.他的最辽远的童年回忆是和《悲怆奏鸣曲》有关联的;在《复活》的终局,当涅赫留多夫听见奏着C小调交响曲的行板时,他禁不住流下泪来;"他哀怜自己,"......可是,在《艺术论》中,托尔斯泰论及"聋子贝多芬的病态的作品"时,表现何等激烈的怨恨;在此不独是指贝多芬后期的作品.即是他认为是"艺术的"若干早期的作品,托尔斯泰也指摘"它们的造作的形式".......在一封给柴可夫斯基的信中他亦以莫扎特与海顿和"贝多芬,舒曼,柏辽兹等的计较效果的造作的形式"对比.一八七六年时,他已经努力要"摧毁贝多芬,使人怀疑他的天才",使柴可夫斯基大为不平,而他对于托尔斯泰的佩服之心也为之冷却了.《克勒策奏鸣曲》更使我们彻底看到这种热狂的不公平.托尔斯泰所责备贝多芬的是什么呢?他的力强.他如歌德一样,听着C小调交响曲,受着它的震撼,忿怒地对着这权威的大师表示反动.

"这音乐,"托尔斯泰说,"把我立刻转移到和写作这音乐的人同样的精神境界内......音乐应该是国家的事业,如在中国一样.我们不能任令无论何人具有这魔术般的可怕的机能.......这些东西,(《克勒策奏鸣曲》中的第一个急板,)只能在若干重要的场合中许它奏演......"

但在这种反动之后,我们看到他为贝多芬的大力所屈服,而且他亦承认这力量是令人兴起高尚与纯洁之情!在听这曲子时,波斯德尼舍夫堕入一种不可确定的无从分析的境地内,这种境地的意识使他快乐;嫉妒匿迹了.女人也同样地被感化了.她在演奏的时候,"有一种壮严的表情",接着浮现出"微弱的.动人怜爱的.幸福的笑容,当她演奏完了时"......在这一切之中,有何腐败堕落之处......只有精神被拘囚了,受着声音的无名的力量的支配.精神简直可以被它毁灭,如果它愿意.

这是真的;但托尔斯泰忘记一点:听音乐或奏音乐的人,大半都是缺少生命或生命极庸俗的.音乐对于一般没有感觉的人是不会变得危险的.一般感觉麻木的群众,决不会受着歌剧院中所表现的《莎乐美》的病态的情感所鼓动.必得要生活富丽的人,如托尔斯泰般,方有为了这种情绪而受苦的可能.据保尔.布瓦耶所述:"托尔斯泰请人为他奏肖邦.在第四叙事曲之终,他的眼睛中饱和了泪水."......"啊!畜生!"他喊道.他突然站起身来,走了.(一九○二年十一月二日巴黎《时报》所载)......实际是,虽然他对于贝多芬是那么不公平,托尔斯泰比今日大半崇拜贝多芬的人更深切地感到贝多芬的音乐.至少他是熟识充满在"老聋子"作品中的这些狂乱的热情,这种犷野的强暴,为今日的演奏家与乐队所茫然不解的.贝多芬对于他的恨意比着对于别人的爱戴或许更为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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